第785章 意外来客
深秋,阴山之北,乌拉特后。
风,从更加北方的荒原和冰湖上刮过来,卷起枯黄的草屑和沙砾。
漠南草场广袤而枯槁,曾经丰茂的牧草,只剩下贴着地皮的、坚韧却毫无营养的草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漠南草场的深秋,肃杀至极。
但即便是在这广袤枯槁的草场处,依旧有着一道背风矮坡,一片生机勃勃的营寨。
这里,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一个塞外的营寨,这里已经靠着运输来的石料,修建了一个简易的城池。
这里,便是楚国楔入草原的钉子——北楚部的乌拉特后城。
低矮的城墙外围,还有碗口粗的原木扎成的坚实栅栏,城墙内侧,则留有哨塔箭楼。
城内,除了草原常见的毡包。
更多的,是半土坯半木架、顶上覆着厚毡的方正屋舍,排列得颇有章法,道路也经过平整。
此刻虽寒风凛冽,寨子里却热气腾腾。
空地上,穿着厚实棉袄的孩子们追逐着藤球,小脸冻得通红,笑声却清脆响亮。
汉话、匈奴语、羌语、鲜卑语在此混杂,却奇异地透着一种安稳与活力。
巴图老汉拖着一捆沉甸甸的干牛粪,走向自家那座暖和的土坯屋子。
他本是南匈奴人,年轻时被掳掠,辗转流离,半生飘零,尝尽了塞外的苦寒与战乱的辛酸。
直到前两年,他被编入了这北楚部,才算是真正的安顿下来了。
按照楚国在草原的法律规定,只要给北楚部的衙门办事,不论是修城墙修道路,都能获得楚侯铜币。
而粮秣、布匹、盐铁等物,都源源不断的从南面运来。
这里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不受冻馁之苦。
因此,他也无比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巴图爷爷,当心我的球!”一个小男孩子追着藤球从他面前跑过,脸蛋红扑扑的。
“齐家小子,你慢点。”巴图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匈奴语,笑嘻嘻地提提醒着他邻居家的孩子。
这画面,若是让中原来的文士看到,必然啧啧称奇,但在这里居住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异样,反而在城外出现。
一队约莫二十骑的人马,簇拥着两辆蒙着厚厚靛蓝色毛毡的大车,正沿着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古道,艰难地向城寨方向行来。
那两辆大车,轮宽辕粗,覆盖的靛蓝毛毡厚重异常,边缘似乎绣着繁复的暗纹,在灰暗天色下透着一股刻意低调的贵气。
这绝不是寻常商队。
守城的楚军将士,关闭了城门,并让周围的百姓赶快归家。
巴图看着守城楚军将士,飞马奔向了营寨中小的高楼,他也立刻抓起那玩球的齐家小孩,退回了自己破旧的房屋中。
城内所谓的高楼,也就是北楚部的中军行辕所在,也是这座军镇中枢所在。
此刻,陈到正好聚集杨阜、陈矫等谋士,商议着这个冬日,如何安排北楚部的百姓生活物资。
杨阜自从来了这北疆之后,越发清瘦。
三缕长须一丝不苟,正与负责仓储的陈矫低声核对账目。
“报!”
“唐瞬将军,带着一队扶余国的使者,已经入城了。”
听到这个汇报,三人都是一愣。
“扶余国?”
“那不是辽东和鲜卑更东北位置的国家吗,怎么会有他们的使者前来我们这里?”
还是杨阜见识广。
立刻给陈到等人,普及了扶余国的概念。
历史上的扶余国,在三国时期,是占据吉林,黑龙江,辽宁部分地区的一个政权,常年和南面的高句丽对峙。
也正是在三国时代,因为被鲜卑所侵略,逐渐衰弱,在南北朝时期,被高句丽灭国。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扶余国王——简位居。这人直到死,都老老实实地是曹魏藩属国。
现在,忽然来了一队扶余国的使者,怎么不让陈到等人意外。
不多时,帐帘掀开,唐瞬当先走入。
他身后跟着一人,身形挺拔,进入温暖的室内后,才摘下了遮住口鼻的厚实皮帽和围脖。
这个男人,也算是保养得宜,只是眼神中,透露着疲惫和深沉。
杨阜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顿,他认得这人!
当年他作为雍凉名士,前往中原觐见天子,眼见曹操和袁绍官渡之战即将打响,他去过河北,见过袁家的部队。
更是参加过袁绍对于他们这些外来人士的宴请,虽然没有见到袁绍,但他在宴席上,倒是见过眼前这人。
这人,正是当年的袁绍二子,洛神甄宓的原配夫君——袁熙!
“你,你是袁熙?”
杨阜不置可否的问了一句。
这个时空中,或许是郭嘉提前死了,来不及算计。
反正就是袁家大败之后,袁家的二位公子没有死在辽东,而是继续北逃,直接逃去了扶余国。
时间,都过去快小十年,还真没有想到,他们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袁熙?”
营帐内,不论是面容冷峻的陈到,还是满脸疤痕的冉悼,也是大感意外。
这人迎着众人惊疑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苦涩笑意,对着杨阜郑重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汉家礼,声音清晰而稳定。
“没有想到,多年过去,竟然还有人可以认出我来。”
“没错,在下袁熙袁显奕,见过诸位。”
“这次前来北楚部,实有要事相商,关乎贵部安危,更关乎幽燕归属,中原变局。”
陈到眉眼一挑,笑道:“袁二公子这话,说的有些重啊。”
那刀疤脸的冉悼也笑道:“你们袁家,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忽然又冒出来,还跑到我们这里来大放厥词。怎么,你们袁家准备复出了?”
袁熙对冉悼的挤兑并不在意,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帐内主事之人,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
“当年,我袁家败亡,河北诸州,都落入曹贼之手,转眼已近十年。”
“但,天不绝袁氏!”
“我与舍弟袁尚,得高人指点,过辽东而不入,北走扶余。”
“扶余王简位居,仁厚非常,借我兄弟草场,容我袁氏部曲栖息繁衍。”
“这么些年来,我兄弟招纳流亡,整军经武。虽寄人篱下,仍独自成军,一日不敢忘河北之败。如今控弦之士,已逾万骑,皆为百战劲卒!”
说到此处,他向前一步,目光热切,看向坐在主位的陈到。
“这位,定然便是北楚部主事的陈将军了。我们兄弟在扶余,也多有打探南面的消息。知道楚国之强盛,当年我袁家和楚王,一南一北,夹击曹操,也有盟友之实。”
“如今,我们兄弟二人,意欲联合辽东公孙康,恢复我袁家在河北旧土。”
“若是楚王这能出兵相助,派出两支部队,一面牵扯曹魏冀州之兵,一面吸引曹魏并州之兵。我们则可在幽州有所行动。”
“我袁家,可联络幽州故旧,起兵反正。待灭曹魏之后,我袁家只取幽州,重返汉家故土。且奉楚为主,甘为藩篱。为楚国镇守北疆,为楚国屏藩,拒塞外胡尘。”
袁熙的话,让现在楚国文武,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这袁氏在扶余国蛰伏多年,又聚集起了可以南下的力量?
杨阜的眉头锁紧,眼中精光闪烁,心中飞快权衡着这突如其来的利益背后,楚国需要承担的风险。
若能得袁氏为内应,楚国吞下并州,将如虎添翼。
但问题是,任由袁氏半割据幽州,且和塞外胡族通好。他知道这个条件,士颂只怕不会同意。
甚至可以说,从士颂对付雍凉胡族情况来看,士颂都有可能会把袁氏一并处理了,以绝后患。
而且,袁氏真的就只是想要拿下幽州就完了吗?他们有没有别的计划?
还好,陈到没有直接就接下这送上门的好事。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袁熙,声音沉缓。
“结盟大事,非同儿戏。袁家也好,辽东公孙家也好,你们想要攻取幽州,自无不可。”
“但我楚国,只有我楚国的规矩。大王是否允许袁家割据幽州,不是我能左右的。但此间消息,我会即刻传回,也可派人送袁公子南下,去面见大王。”
陈到的话没有说完,袁熙却将他打断。
“恐怕来不及了。”
一时间,帐内气氛凝滞。
冉悼握紧了刀柄,唐瞬眼神微眯,杨阜和陈矫屏息凝神。
袁熙继续说道:“就和我方才所言,我这次,带来了一条关乎贵部生死存亡,关乎楚国北疆安危的绝密军情。”
“曹魏使者徐邈,已携带大批财货物资,于月前进入中部鲜卑王庭。想来,除了游说轲比能联兵向西外,再无别的可能。”
“而且中部鲜卑各部之中,楚国屠灭氐羌匈奴羯的事迹,还有吞灭西部鲜卑步度根之事,广为流传。都说待楚王统一中原之后,必定会北定塞外,将胡族屠灭殆尽。”
“此流言背后,定然有人推波助澜,但中部鲜卑内部,却并未有阻止的举动。”
轰!有人用拳头猛砸桌面。
“狗日的轲比能,我就知道他们鲜卑人靠不住!”
冉悼这种曾被胡族奴役的人,心里对于塞外胡族的抵触,在短时间内,是不会轻易相信了。
倒是陈矫,更加谨慎,问道:“鲜卑族内流言,袁公子或许可以探听一二。曹魏使者出访轲比能,还带去财货物资,这消息可有来源证明?”
袁熙惨然一笑,身影里,带着几分萧索和落寞。
“我家虽然客居扶余,然我袁氏,四世三公,经营河北多年,多有旧部。”
“此绝密消息,便是一名潜伏于曹魏护乌桓校尉府多年的心腹,拼死送出。”
他转身看向陈到,语气沉重。
“将军,那轲比能野心勃勃,志向远大,早有一统鲜卑各部之心。在他眼中,此刻,正是联合曹魏,攻灭北楚部的时机。”
“我此来,一是寻求联盟,二来,便是告知此消息,还请北楚部早做打算。”
陈到的脸色,阴沉至极。
他先是缓缓站起身子,给袁熙行礼,表示感谢。
而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轲比能已压服东部鲜卑,算算时间,这段日子也够他完成整编,以他的野心,只怕真会对我们这边的草场起心思了。”
杨阜上前一步,说道:“将军,大王如今正在平定东南,一时间难以派出支援。”
“我们不如暂且退入阴山之内,将这塞外草场,赠与轲比能,寻求和他联盟,一同对付曹魏?”
陈到听了,连连摆手。
“我受楚王厚恩,统领北疆,如今什么都不做,就让出塞外,我如何给大王交代。”
陈矫也劝道:“轲比能部,本就全民皆兵,能调动的部队,高达二十万众,即便其中不乏普通牧民,但他一旦动员,发兵来攻。我们也得撤入阴山之内。”
“存地失人,则人地两失。”
“存人失地,则人地两存。”
“将军,那关羽就是执迷不悟,非要去死守淮南,才被东吴所杀,这等错误,将军不可犯。”
陈到一时间拿不下主意,又看向唐瞬和冉悼。
别的还好,但冉悼一句话,倒是让他觉得有道理。
冉悼说道:“大将军,我等北楚部军士,留在此间死守,自然应该。但这城内,还有不少百姓,为防万一,不如让他们先转回雍凉,回到北地郡安置?”
陈到点头道:“行,还是令庞柔带着百姓先行转移。我们北楚部军队,暂且断后。”
“冉悼,你立刻传令各部,迅速归建,做好战备。”
“陈先生,你赶快把此间情报,还有袁公子带来的消息,草拟紧急军情文书,尤其是曹魏勾结轲比能,意图引鲜卑铁骑南侵之情报,火速呈报大王!”
“杨先生,你这边也安排人手,把这边的消息,传回雍凉,让凉州刺史石韬,务必做好准备。若是轲比能真的起大军来攻,我们只能放弃塞外和朔方郡,退回雍凉了。”
最后,陈到看向袁熙。
“袁公子,不论如何,你带来的消息,对于我北楚部而言,如同雪中送炭。今日,你是我北楚部,最尊贵的客人。”
“至于袁家依附我楚国之事,我想大王一定会和你好好谈一谈的。”
袁熙对楚国的反应,其实也早有预料。
自家说是有过万军队,但在楚国面前,又算什么呢?楚国凭什么接纳自己当附庸?
这次带来鲜卑的消息,也不过是为了给楚国立上一功,期望后面能有偏向自己的结果罢了。
北楚部内,随着袁熙带来这个消息,气氛瞬间变了。
原本嬉戏的孩子们被妇人匆匆领回屋舍,家家户户开始封堵门窗缝隙,按照军令整理远行的行囊。
草原部落,随时迁徙,已是常态。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此刻,他们的东面,中部鲜卑的王庭金帐内,一场决定草原命运的密议刚刚结束。
帐外呼啸的北风中,隐约传来牧民们带着恐惧的低语。
那是楚王士颂曾经在灭杀羯族时,颁布的《屠胡令》。
“胡氐匈奴,敢无楚王令,而称兵者,皆斩!”
轲比能,这位雄霸草原的鲜卑大人,抚摸着徐邈献上的,寒光慑人的精铁长刀,眼中闪烁着凶狠目光。
“你们曹魏,递过来了一把好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