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走马灯

司马钰在穿过鬼门的时候，还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从入住万妖楼那天开始到现在过了一年多了，司马钰现在对那些非人之物的理解已经和从前的自己大不一样。以前她认为，妖怪就是吃人的，鬼就是找替身、四处找人复仇的，僵尸就是个无差别的杀人狂。

如今，她看到了庄雯做着清闲的工作、偶尔驾驶着爱车去周边的城镇逛逛的典雅生活，看到了裴娜为了应付各种甲方、大把大把的掉头发，看到了鬼小姐萧琳用人神共愤的音乐细胞在穆小雅的酒吧唱夜场，看到了谁都得罪不起的江铃苦哈哈的扫大街时忧闷的样子。

骆青会在每天中午吃过饭之后，坐在院子里用心爱的紫砂小茶壶泡上一壶铁观音。

穆小雅家大业大，四处谈生意的样子好像职场上的女强人。

仙王巫锁庭是个喜欢一个人到恨不得将其名字绣在内衣上的女变态。

酆都大帝夜疏雨是个十分负责任到有些过头的工作狂。

还有望海崖为夏日祭活动积极准备的小妖们，城隍府成天加班、怨气冲天的鬼畜们，生活闲适、连出门买个菜都要看天气的仙人们……

无论地位高低，曾经唯恐避之不及的非人之物，用和人类毫无差别的方式生活着。虽然也有着好坏之分，但绝大多数都和书中、电视中展现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渐渐地，司马钰对非人之物的不适应感淡去了，直到有一天，她得知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所谓的三界，其实真的只有地域的差别而已。

每个生灵和死灵都在努力地生活着，不应该被用任何有色眼光去看待。

就像曾经路过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

所以在来到城隍府的时候——换做普通人肯定已经吓坏了，可对她来说，简直就像回家了一样。对她来说，路过城隍府就好比乘坐公交车，只是一种比较方便的出行方式。

眼前的鬼门后面就是回家的路，司马钰没有任何怀疑就踏了进去。可当她从另一边出来的时候，发现并不是刚刚看到的、万妖楼的景象。

入眼一片混乱，四处弥漫着烧焦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的鬼气、妖气让她有些作呕。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哪个邻居的厨房爆炸、剩下的邻居们正在疯狂用各种法术抢救。

直到一阵冰凉穿体而过。

低下头，司马钰看到了数杆长矛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紧接着全身的力气从指尖开始迅速消散，甚至连抬起手来都做不到。接着，几个四肢僵硬得如同僵尸、行动却十分灵活的家伙来到自己面前，对自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咒文，一块闪烁着耀眼白光的石头从胸口慢慢浮现出来。

她知道那是什么。

石头是白羽圣石，十八年前，老妈云若水就是用这块石头吊起了自己的一条小命，也正是因为这个，自己结识了对三界来说危险至极，却又温柔和蔼的钟姐。

石头被取走之后，那些人也不再管她，随便将她扔在了地上。司马钰不是傻瓜，她知道自己可能是要死了——整个胸腔和腹腔被穿透了十几个洞，凭自己这点儿连法术都使不出来的修为，估计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令她有些惊讶的是，临死之际，司马钰并没有感到恐惧，她的大脑快速地回顾着一生——

里河村，自己坐着过山车在群山之间穿梭——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坐得并不是什么“过山车”，而是老妈现了原形的巨大身体。

村里的几个小伙伴们的脸也从眼前飘过，尤其是那个总欺负别人的孩子王，她最喜欢和另外几个被欺负的小伙伴一起，趴在孩子王家的墙头上，看他的父母用柳条抽这家伙的屁股。

那看得是真的爽。

然后是枯燥的初中和高中，虽然那时候的自己因为能看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当成了说谎精，也没什么朋友，但却是短暂的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

后来拼了命考上了柳仙大学土木工程学院这所二流学院——她还记得当初报志愿时候的想法，之所以选择这里上学，纯粹就是因为学费便宜而已。自己考不上分数高、更便宜的一流公立大学，这个坐落在偏僻小镇中的学院，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再之后，她遇到了秦月，自己一生的挚友。活了十九年，在司马钰的眼中，秦月才算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两人互相扶持一路走了过来，经历过生离，也经历了死别，好在最后的结果还不错，就算自己的身份是半妖、秦月最后也变成了鬼魂，至少她们还能一起出去散步、一起研究晚饭的食材。

母亲是三界的至高战力，地位也无与伦比，她的师兄、自己的舅舅骆青更是妖界的魁首。理论上来说，自己可以像书中写的那样，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呼风唤雨，天下的妖鬼仙谁都不敢得罪自己。然后再学习妖术、鬼术、仙术等等法术，最终像小说里的各种主角一样，站在三界的巅峰。

——可那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司马钰讨厌争斗，也讨厌麻烦，她觉得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和秦月琢磨一日三餐吃什么、明天去哪里玩、那家商场有了新款式的衣服、谁家的小谁又出了什么什么事……

实在不爱自己做饭了，就去庄雯姐家蹭一顿，或者去莫芙的蛋糕店逛一逛，再不然就去找阿牛哥讨点刚刚烤出来的小甜饼。

她知道自己胸无大志，却也安于平静的生活。别人那些波澜壮阔的人生当故事看看还好，不适合自己的。

可惜，倒霉的生活却一次次将她卷入各种纷争，还好邻居们都很靠谱，一次次救她于危难之中。只是这最后一次，自己好像终究是没有逃掉。

回顾完一生，司马钰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遗憾的事情。生活早就将她的棱角磨平，一起消失的还有年轻人的活力——邻居们总说她好像个退休的老年人一样，司马钰也并不会生气，只是笑着回答，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状态。

力气流失得越来越快，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到最后，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唯一在她脑中响起的声音，是司马玦焦急的呼唤。

——她在喊什么？让自己醒醒？别闹了，还是等鬼差来接自己走吧，想以人类的身份醒来，估计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呵，或许最后来接自己的，是小月也说不定呢。

想到司马玦，司马钰觉得自己挺对不起这家伙的。自己给了她名字，却没有带她看看更精彩的世界，最后还双双变成了鬼——她应该会变成鬼吧，听骆青说，妖怪是个很特殊的生灵，是“畜途”的变异，它们死后是不入鬼界轮回的，它们的灵魂和能量都会回归自然，加入大自然的轮回之中。

自己凭借一半的人类，应该是会变成鬼的。只可惜了司马玦——另一个“自己”还什么都没做就要消失了。

“对不起啊……”司马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向另一个自己道歉。

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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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钰临死之际，司马玦并没有担心什么。

对她来说，司马钰的身体是她的牢笼——司马玦并不会像别的妖怪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因为白羽圣石和大灾炎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力量，能让她在脱离身体之后继续存活下去。

所以一开始，司马玦还是有些庆幸的——这个总是用掐自己大腿内侧的肉来威胁自己的家伙总算是要死了，哼，等两边分开以后，看自己怎么报复回来的！

——稍微报复一下就好了，虽然这家伙总是欺负自己，好歹也带自己吃过那么多美食、见过那么多美景。

报复得太狠了，自己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

可就在司马玦整理好心情、准备迎接不受束缚的新生活的时候，却发现司马钰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漆黑的火焰逐渐覆盖了她的全身，烧灼着她的血肉——理论上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那些被称之为“大灾炎”的恐怖黑火，已经随着白羽圣石一起被拖出去了。大灾炎是为了平衡白羽圣石而存在的，自然会随着一起离开。

可是……

这些与大灾炎一样的不祥黑火，又是从哪里来的？！

震惊之际，司马玦看到了那些黑火正凝聚成一个熟悉的形状。与此同时，原本司马钰嘴巴的位置，渐渐闪出了一颗光点。光点一开始十分微弱，却又顽强地生长着，到最后变成了一颗晶莹的珠子。

一颗，与白羽圣石一样，散发着惊天灵气的珠子。

珠子散逸出来的灵气渐渐覆盖在了大灾炎的外层，慢慢凝聚成了亦实亦虚的外壳。一些外壳还没覆盖的关节之处，黑色的火焰便如同鬃毛一样向外发散着。

这一刻，司马玦想起了在哈雷先生的家中、从黄天巧的口中听说的那些故事。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渐渐地发生。

司马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惜，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到。白羽圣石和大灾炎的离开并没有让她获得自由，反而将她束缚得更紧了。无助的妖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着失去回应的人魂呼唤着，希望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小钰！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