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莫道天下无敌手
第424章 莫道天下无敌手
天色向晚,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向隐泉山巅,深秋的朔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在山崖石壁间呜咽盘旋,卷起几片枯叶,更添几分肃杀萧瑟。
李存忍指节泛白地攥着那颗犹带余温的头颅,掌心传来的粘腻触感与铁锈般的腥气,却远不及心底骤然升起的寒意彻骨。
这寒意,并非源于对头颅身份的惊疑。她心如明镜,真正的四哥李存仁,早已化作太原城下的一缕孤魂,眼前这个,不过是用以诱出李嗣源而精心挑选出的替身傀儡。真正令她骨髓生寒的,是李嗣源对此事的漠然。
试想,在李嗣源眼中,这个为他赴汤蹈火、至死不渝的“李存仁”,该是何等忠义无双?他断然不会知晓其人在太原城中的真身已殁。可就是这样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甘愿替死的“四弟”,竟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割下头颅用以示人。
纵使此事是那神鬼莫测的袁天罡出手,观崖上李嗣源劫后余生、不见半分痛惜的神色,分明是早已将此视作弃子,理所当然。
那可是忠心追随多年、宁死不供其主的手足,他就这般眼皮不眨地舍弃了?仿佛丢弃一件用旧的器物。
“呵,好一个心狠手辣。”
少顷,李克用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仿佛寒潭投石。面对袁天罡的威压,他枯槁的面容上竟无半分波澜,只是随意抬手,如拂去尘埃般示意心绪翻涌的李存忍退后半步。他浑浊的独眼甚至不屑于瞥一眼那污血淋漓的头颅,目光如一道淬了冰的探针,穿透晦暗的天光,牢牢钉在危崖上那道白胖的身影。
“似你这般隐忍阴鸷的豺狼,竟能在本王膝下伏低做小这许多年,”李克用语速沉缓,字字却似裹着冰碴,敲打在人心上,“倒也算你几分本事,值得本王多看一眼。”
不过他的话锋又旋即一转,讥讽道:“只可惜,你方才那番涕泪俱下、感人肺腑的兄弟情谊,转眼便被这颗脑袋砸得粉碎。如此轻易便断送了‘忠心四弟’的性命,就不怕这满手血腥,污了你苦心孤诣粉饰的‘圣主’面皮?不怕冷了老九他们那颗为你效死的心?”
崖上,李嗣源劫后余悸未平,胸腔还在微微起伏,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愧色,反而悠然展开手中折扇,不疾不徐地对着自己摇动,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故作无辜的笑意。
“义父此言,真叫孩儿惶恐莫名,如坠云雾了。”他微微倾身,姿态谦卑,“孩儿分明是为义父分忧,亲手擒杀了那位行谋逆之事的贼子‘李嗣源’。不敢奢求义父嘉奖已是本分,怎地反被扣上这心狠手辣、残害手足的滔天罪名?孩儿……孩儿实在百口莫辩,痛彻心扉啊!”
他言辞恳切,情真意切,仿佛真的蒙受了天大的冤屈,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在诉说着无辜。
李克用鼻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独眼掠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不屑。他不再浪费唇舌于这虚伪的丑角,只是目光沉沉转向前方那尊宛如山岳般矗立的身影。
方才其人仅仅是一缕若有似无的气机逸散,便将如临大敌、全力戒备的四名“殇”震得气血翻腾,踉跄倒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足下碎石为之碾碎。
“呵,”李克用喉间滚动,看着那顶陈旧斗笠下的阴影,语带玩味,“大帅执掌天下棋局,目光如炬,竟也瞧得上这等货色?”
这轻飘飘一句,落在崖上李嗣源的耳中,却让他那摇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脸上温雅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继而迅速龟裂,露出一丝难堪的阴鸷。李克用那一如既往的轻蔑,那视他如敝履的鄙夷,才是真正能刺穿他层层伪装的利刃,比刀锋加颈更令他痛恨失态。
李存忍此刻已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眸光锐利如刀。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身旁仍死死盯着那颗头颅,错愕莫名、以至于不可置信的李存忠,只是随手将手中之物抛给身后一名忍字门徒。旋即,一股凛冽的杀意取代了惊悚。她左手拇指悄然顶住腰间佩刀的刀镡,右手则无声地按住了腰后尚未出鞘的长剑剑柄。全身肌肉绷紧如弓弦,冰冷的目光死死锁住近在咫尺、仅丈许之遥的袁天罡,不敢有丝毫松懈。
那四名刚从袁天罡那非人手段下挣脱的“殇”,连同那名勉力支撑、嘴角溢血的同伴,亦是如临大敌,但就算如此,他们也仍然在呼吸间完成了巧妙的站位挪移。以李存忍核心,构筑起一道看似单薄、却暗含玄机的死亡之环,每个人的气机都隐隐相连,如同一张无形的铁网,将李克用牢牢护在中央,与那斗笠布衣的恐怖存在形成无声的对峙。
平台之上,山径之间,所有鸦儿军精锐手中的劲弩,弦已绷至极限,无一例外都只是指着袁天罡,连崖上的李嗣源这会仿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让人无心管顾。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沉重得令人窒息。弓弦细微的呻吟、山风掠过嶙峋怪石的呜咽、以及百十人竭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沉重呼吸声,在这狭小的山腰平台交织、碰撞,酝酿着一场足以撕裂一切的风暴。
然而,作为这场风暴最中心的袁天罡,却仍然不过负手而已,斗笠的阴影下,那沙哑如砂石摩擦的声音缓缓响起,无波无澜:“晋王此言,着相了。”
他负手而立,陈旧布袍在山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亘古存在的礁石。
“本帅眼中,何曾有过入眼与不入眼之分?唯有可用,与不可用罢了。李嗣源此人,虚伪如狐,狠毒如蝎,寡恩薄义,确如晋王所言,乃豢不熟的恶犬。”
崖上的李嗣源脸色瞬间铁青,摇扇的手僵在半空。
袁天罡的声音却无丝毫波澜,继续道:“然,恶犬亦有恶犬之用。其隐忍之能,足以藏锋十载;其构陷之巧,可乱敌阵于无形;其断尾求生之决绝,更是寻常庸碌之辈望尘莫及。”他微微侧首,斗笠阴影仿佛扫过李克用,“晋王坐拥河东,虎视天下,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却连一条恶犬也未能真正驯服,任其噬主反目,反成肘腋之患。此非犬之过,乃晋王御下之道有亏啊。”
李克用独眼中精芒爆闪,枯槁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捏出细微声响。但他城府极深,转眼便嗤笑一声,扶着轮椅昂首:
“大帅之言振聋发聩,本王御下不严是实。然此乃晋国内务,往小了说,不过本王家事而已。今日山顶之会,大帅插手,怕是不合规矩?”他点了点一旁封存的头颅,语带嘲讽,“且大帅此意,莫不是,从未将本王放在眼里?”
不待袁天罡回应,他又似恍然般摇头失笑,眯起独眼:“倒是本王糊涂了。当年大帅奉先帝遗孤于太原,本王以为你我结为盟友,共扶大唐。岂料大帅神龙见首,本王欲见一面尚难如登天。所谓盟友,原是本王一厢情愿。既如此,本王待大帅以诚,大帅却视我如无物,又何必奢谈什么‘放在眼里’?”
袁天罡声线依旧无波:“待本帅以诚?便是将殿下软禁于深宫,不得自由?便是割据河东三十载,假尊大唐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