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夫英雄者(第2页)

李存礼一行人重新登车,碾过积雪未消的街道,驶向那戒备森严的枢机重地。甫至府门前,便被全副武装的甲士拦住。冰冷的命令下,无论身份高低,使团成员皆需逐一接受搜身查验,刀刃、铁器,甚至稍显尖锐之物,皆在严查之列。

正当这尤为严格的检视还在进行,府门内忽有一人快步而出。来者身着绛紫官袍,正是梁朝户部尚书、兼领天策府军咨祭酒要职的张文蔚。他并未理会尚在接受盘查的普通随员,目光如炬,先是静静等待搜查流程结束,随即上前,依礼与为首的李存礼等人见礼,姿态不平不淡。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李存礼身后那位面白无须、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随员时,神色却是骤然一变。方才的矜持瞬间被一种不可言说的激动取代。他竟绕过李存礼,径直来到那人面前,深深一揖。

“万万不曾想,此番来使,竟有张军使随行。此真意外之喜!军使……可还识得老夫张文蔚?”

此言一出,原本肃立在旁的晋国使团成员,包括几位高级官员,皆是一怔,随即面面相觑,或惊疑、或困惑、或了然,不一而足。而李存礼则只是不动声色,拢袖立于一旁,双眸微微眯起,静静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被称作“张军使”的高大中年人,显然也有些失措。他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脸上掠过片刻的茫然与复杂,随即化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张文蔚灼灼的目光,郑重地拱手回礼,声音低沉而带着岁月的沧桑:

“张公言重了。承业岂敢不识?只是……十六年前一别,恍如隔世。未料今日重逢,竟是此情此景。”

此人,赫然便是河东监军使,张承业。不过与他魁梧健硕、足以令猛将侧目的身躯,却与其实为宦官的身份,形成了令人错愕的巨大反差。自唐僖宗朝起,张承业便以宦官之身参与军务,屡有建树。唐昭宗时,他因常出使渭北,深得信任,遂被委任为唐廷派驻河东李克用处的监军。

十六年前,长安倾覆,唐昭宗仓皇欲奔太原避难,正是张承业凭借与李克用的私交,被紧急任命为河东监军,肩负接应天子之重任。虽然后来事与愿违,天子未能成行,张承业却就此留在了太原。之后朱温篡唐,李克用奉大唐正朔以抗梁,重新任命张承业为河东监军。从此,张承业便对李克用父子竭尽忠诚,然就算如此,他却始终坚辞李克用给予的所有晋国官职爵位,只以“大唐河东监军使”自居,仿佛那早已崩塌的帝国,仍是他心中不灭的灯塔。

张文蔚身为唐僖宗年间的进士,对这位坚守大唐名节、以宦官之身行将帅之事的人物,自然是久闻其名,心折已久。此番骤然听闻张承业竟随使团秘密来到汴京,他便按捺不住,亲自出迎。两人虽非故交,甚至可能仅有数面之缘,但此刻在这象征着梁朝权力顶峰的天策府门前,一个代表着旧日大唐的荣光与坚持,一个身处新朝中枢却难掩心底对故国的追忆,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而对于张文蔚,张承业也并无可以苛责的理由。想昔日白马驿之祸前后,若非张文蔚在其中竭尽全力调解周旋,说不定死的人还要更多,这种人纵使最后不得已归顺了梁朝,却也不能说其对大唐不忠。

然而,脚下是大梁的土地,身后是各自的使命,纵有万般感慨,最终也只能化作几句克制的寒暄与一声沉重的叹息,淹没在府门甲士冰冷的注视与汴京岁末的寒风之中。

张承业依旧沉默不提,使者团在森严的注视下鱼贯而入天策府大堂,最终只有李存礼、张承业及寥寥数名核心成员,由张文蔚引至殿心。

殿内景象令人屏息。左右两侧,文武重臣分班跪坐,绯紫青绿的官袍层次分明,竟与朝会大典无异。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无声无息地汇聚在踏入此间的晋使身上,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主位之上,一位身着简洁绯色常服的英武年轻人端坐。李存礼与张承业甫一入殿,未及细观这位的面容,便已同时躬身,行下大礼。

“奉大唐晋王、河东节度使李存勖之命,外臣李存礼、张承业,携晋国使团,拜见大梁秦王殿下。”

萧砚并未立刻回应。他目光先是落在李存礼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复而想着此次晋国求和的主使据说是此人主动揽下的,倒是勾起了他几分兴趣。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静默的大堂:“免礼。”

李存礼应声直起身躯,目光瞬间在萧砚脸上掠过,捕捉着这位的细微神情。随即,他再次不卑不亢地躬身,朗声道:

“启禀殿下。外臣离晋之际,晋王闻知王妃殿下喜得身孕。特命外臣携明珠美玉十车,以为贺仪,聊表寸心。晋王之意,愿借此吉兆,与殿下永结兄弟之盟,自此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共享太平盛世。”

话音甫落,萧砚只是眯眼不语,而大殿左侧,一位年约三十上下、面容清癯的官员霍然起身。正是官拜大梁枢密副使、兼天策府从事中郎的李珽。他嘴角噙着一丝冷峭的笑意,只是冷面斥道:“贵使之言,李某殊为不解。何来‘兄弟’之说?”

他目光扫过李存礼,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秦王殿下天眷在身,适逢弄璋之喜,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方允贵国使团入京言和。本以为尔等当识时务,以臣属之礼归附中原正统。岂料,晋王坐拥河东一隅之地,竟敢妄言与我大梁平起平坐,结为兄弟?此等狂悖之言,若传于三军将士耳中,岂非置秦王殿下于难堪之地?足下岂不闻主辱臣死,而臣死必为主上雪耻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