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数九(第2页)
镜心魔心头一凛,躬身领命。
李淳风虚影,抚掌轻叹,如同在鉴赏一着精妙的险棋:“妙哉。拔里神肃此人,心智早已被那禁术反噬,癫狂如魔。此獠一旦引爆,其破坏之力足以撕裂草原,令王庭根基动摇。述里朵内忧外患,根基未稳,如何抵挡这内外交攻?届时,萧砚岂能坐视阴山屏障崩塌?他若不救,漠北大乱,耶律剌葛与晋国勾连,则河北永无宁日。可他若救……”
李淳风的指尖在棋盘上轻轻划了一道线,“此番免税养民,本已存了耗尽国库之心,自缚手脚。若再重兵北上,千里驰援,耗费钱粮何止千万?恰如巨象踏入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稍有不慎,便是进退维谷,国力为之大耗。待到那时——”
他的目光转向棋盘东南角,“大帅在江南布下的那颗‘护唐’之子,再借势而起,天下呼应……果真是一局快哉之棋。”
袁天罡漠然,仿佛李淳风分析的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他拈起一枚黑子,准备落向棋局的中腹要冲。
然而,李淳风竟并未止声,他捻着发尾,目光却投向棋盘上那枚偏移的九五铜钱,仿佛穿透了铜绿斑驳的表面,看到了汴梁城中那个同样在风雪中布局的身影,语气带着一丝纯粹的探究。
“不过,大帅……你何以如此笃定,我们这位数九,就一定会深陷漠北这潭泥沼,难以自拔呢?”
他顿了顿,一枚白子轻轻点在棋盘中央,落在那枚偏移的九五铜钱旁,如同叩问天心。
“大帅布局,素来超脱一城一地之得失,直指天下气运流转之枢机。此点,淳风深知。然我亦惑:观萧砚行事,其志在席卷天下,气魄吞云,手段雷霆。值此天下板荡,诸侯束手,正是鲸吞虎据、一鼓作气荡平八荒的最佳时机。为何……他偏偏要在尽取蜀中财货、秦川精兵之际,陡然止步?”
李淳风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推演星辰的轨迹:“他停了。非是力有不逮,而是甘愿自束手脚。分田免税,与民休息,此乃自断席卷天下之气,化猛虎为耕牛。乱世争雄,这一年却不取百姓分毫,用秦川财货反哺于民。此等气魄,其所求者,究竟是争这天下,还是…治这天下?”
李淳风言语间,一枚白子似无意又似有意地落下,位置刁钻至极,正点在袁天罡即将落子的黑棋气眼之上,瞬间形成反杀之势。这一子落下,棋盘上原本袁天罡占据优势的一大片黑子,生机顿绝。
袁天罡执黑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的棋子仿佛重若千钧。面对这突如其来、直指本心的一问与这一记绝杀之着,这位算尽天机三百载的不良帅,竟陷入了罕见的、长久的沉默。亭内只剩下风雪呼啸声,时间仿佛被拉长。
许久,仿佛那沉默从未存在过,袁天罡却是缓缓将一份早已备好、墨迹淋漓的“护唐”檄文草书,递向一旁的镜心魔。
“令石瑶,”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将此文改为讨梁复唐之书,落款处,添李星云印玺。”
镜心魔再次领命,身影终于无声退入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进而又有一枚黑子随之落下,但并非去救那被白子绝杀的大龙,而是带着一种决然的姿态,开拓棋盘上代表江南的位置。
“檄文传檄天下之日,”袁天罡的声音沙哑,“便是萧砚与天下所有自诩李唐旧臣者,彻底决裂之时。人心之刀,亦可断龙翼。”
李淳风虚影看着那枚落下的黑子,又看看那份所谓“讨梁复唐”檄文,脸上那惯常的笑意淡去了几分,化作一种洞察世情的了然与微嘲。
“檄文一出,天下汹汹。打着复唐旗号的,是忠是奸,是义是利,立时可辨。此计确也绝妙,确能令萧砚与诸多心怀鬼胎、欲借李唐之名行割据之实的藩镇彻底对立。然……”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枚九五铜钱,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檄文一出,亦等于让数九身负前唐昭宗托孤之实、乃末代皇太子李祚的身份,昭示于天下。此乃双刃之剑,对大帅而言,恐非全是利好。大帅可知,这天下所称的李唐旧臣,十之八九岂还是忠贞死节之臣?不过是些盘踞地方、吸食民髓的世家残渣、豪强余孽、骄兵悍将、垄断庠序的士大夫罢了。他们口中的复唐,不过是欲保自身权位、延续割据之实的幌子。数九身份曝光,对他们而言,非是归附的旗帜,反是催命的符咒……”
说及此处,李淳风的声音竟是陡然转厉。
“天下群臣,非是传檄而定、甘愿俯首称臣之辈!天下群雄,更非心怀天下、志在匡扶的仁德之君!他们聚在一起复唐,其心可诛,其行必乱。
萧砚欲行之事,削藩镇、均田地、抑豪强、整吏治、夺兵权,桩桩件件,皆在掘其根基,断其命脉。他们岂会因一个前朝太子的空名,就甘愿交出世代经营的土地、部曲、权柄?檄文昭示其身份,非但不能令其归心,反而更如火上浇油,令这些本就各怀鬼胎、畏惧萧砚雷霆手段的群雄,因共同的恐惧与切肤之痛,更加紧密地抱团,以复唐之名,行抗梁保己之实,大帅真是好手段、好计策!”
袁天罡不言便罢,而李淳风却是莫名一笑:“不过淳风又有一问,大帅又怎敢确定,萧砚与彼辈决裂…不是他本就想要的结果?若欲涤荡天下,这些腐朽之物,本就是要扫入尘埃的障碍。”
李淳风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刚刚被自己白子吃掉的那一大片黑子,一颗、一颗地捡拾入棋盒。及至最后,每捡起一颗,便淡笑出声。
“以传檄之速而得九鼎,必因轻易而不知创业之艰难;”
一颗黑子被拾起。
“守成若生懈怠之心,终将重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覆辙;”
又一颗黑子被拾起。
“天下若唾手可得,则祸患必伏于守成之懈怠。”
最后一颗被吃掉的关键黑子回到李淳风虚影的掌心。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些象征着被轻易攻陷的棋子,复又抬眸,直视袁天罡面具后深不可测的双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三百年烟尘的快意与豪迈。
“世家残流之辈、豪强兼并之徒、将门残暴之人、士大夫垄断之流!彼等共聚而反我?”
李淳风的手臂猛地一挥,仿佛要将那些腐朽之物彻底扫清,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这小小的山亭中激荡:
“我自当一并摧之!破之!碾为齑粉!此等局面,何惧之有?唯觉快哉!正好让我以煌煌正兵,犁庭扫穴,将这三百年的积秽沉疴,一举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