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朱砂染字(第2页)

他并未急于表态,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节奏平稳得如同他的心跳。

待众人语毕,殿内重归死寂。李存勖的目光最终落在郭崇韬身上:“郭卿,依你之见,当如何处之?”

郭崇韬当即出列,语速沉稳道:“其一,认势。萧砚震慑河北,已成定局。王镕、王处直易帜,木已成舟。纠结屈辱无益,当思应对之实策。”

“其二,保军。滞留将士,皆我百战精锐,国之干城,断不可失。萧砚纵使索求无度,亦需尽量筹措粮秣,精选得力干员押送,确保十日之期安然度过。同时,密令李太尉与薛侯,务必严束部众,谨守营盘,不生事端,不授人以柄。此乃存续之本。”

“其三,固本。对外,需再遣重臣,持大王亲笔表文,火速再赴汴梁。表文措辞务必谦卑恭顺,重申臣服之心,详述‘追捕逆贼’乃国内法事,无意冒犯天威,恳请萧砚宽宥滞留将士之罪。姿态需放至最低,以懈其戒心。”

“其四,图强。对内,加速推行大王之前既定方略:整军经武于代北,汰弱留强,更定军制,苦练精兵;深耕云朔,招抚流民,广开屯田,充实仓廪,此乃长久抗梁之基石。尤以屯田积谷为第一要务。”郭崇韬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与卢质交汇一瞬。

“其五,远略。漠北布局不可废。萧砚虽威震河北,然漠北内乱深重,述里朵焦头烂额。此正是良机。可加大力度,遣精兵渗透草原,择险要建立据点,联络不满述里朵之部落。此举既可牵制萧砚北顾之力,亦可为我开辟抗梁第二战线,积蓄力量。”

“其六…”郭崇韬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李太尉与薛侯处…此番虽受辱,然其手握通文馆旧部,于漠北之事或有可用之处。大王不妨委以其联络、策划漠北渗透之责。然…”他话锋一转,“需增派得力监军随行,事无巨细,旬日一报,以观其行,以察其心。”

李存勖静静听完,眼中锐光一闪而逝。他微微颔首,“诸卿所议,皆老成谋国之言。准。”

“粮秣筹措押运之事,卢卿即刻会同户曹司,倾尽全力,三日内务必启程。周帅……”他看向犹自悲愤沉默的周德威,“选派一稳重干练、熟知镇州路径之偏将,率本部精兵护送,务必确保粮秣安全抵营。此乃数千袍泽性命所系,不容有失。”

“上表请罪、增贡之事,郭卿亲拟表文,再由本王亲自抄写,务求辞恳意切,字字肺腑。贡品按卿所言备办。张监军……”他转向张承业,“你毕竟去过一次汴梁,知晓其中关节所在,还需由你择一心腹得力内侍,持节前往,务必面呈萧砚或天策府重臣,传达孤之‘悔意’与‘恭顺’。”

“代北练兵、云朔屯田,乃固本之基,周帅、卢卿需同心协力,加速推进。所需钱粮器械,户曹、工曹需优先供给,不得延误。”

“漠北渗透之事…”李存勖眼中寒芒微闪,“依郭卿之策,李太尉、薛侯回来后,着二人全权负责联络筹划,授予便宜行事之权。此事前后,郭卿,还需你多多费心。”

最后,李存勖缓缓起身,素白的身影在王座前显得尤为挺拔。他目光如电,扫过阶下每一位重臣。

“今日之辱,刻骨铭心。孤与诸卿,当共记此耻。然成大事者,不争一时之气。昔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灭强吴,雪会稽之耻。今日之忍,乃为他日之伸。诸卿与孤,当以此自勉!”

他言及此处,声音陡然转厉,“今日殿中所议,止于此门。若有一言半语泄露于外,动摇军心民心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散。”

“臣等遵命!”四人躬身齐应,心思各异,鱼贯退出议事厅。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外间的风雪与殿内未散的肃杀一同隔绝。殿内瞬间空寂下来,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李存勖的目光重新落回《贞观政要》上那滴刺目的朱砂,看了很久。炭火将他素白的孝服映上一层暖色,却驱不散他周身悄然弥漫开来的、无形的寒意。他伸出手指,指腹用力抹过那点殷红,然而朱砂早已渗入纸纹深处,只留下更显污浊的晕痕。

一丝轻哼从他鼻间逸出,他猛地甩袖,拂开那本碍眼的书卷,负手大步走了出去。

片刻后,郭崇韬被李从袭无声引入一间狭小的暖阁。炭火依旧,但空气却比大殿更显凝滞。

门刚合拢,李存勖一直强行维持的平静瞬间崩塌。他猛地转身,抄起案上一个雕工精美的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玉屑四溅。李存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眼底是翻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

“萧砚!又是萧砚!萧砚!他怎敢…他怎敢如此折辱我晋国大将,视我河东如无物!视孤如无物!”

低沉的咆哮从齿缝中挤出,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怒,在狭小的暖阁内回荡。这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年轻晋王,而是以前那个被彻底激怒、獠牙毕露的李亚子。

郭崇韬垂手肃立,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唯有等待君主宣泄这必然的怒火。

片刻,李存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他背对着郭崇韬,看向暖阁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河东舆图,目光死死钉在镇州的位置,声音恢复了冷静,却更显森寒:“郭卿,父王遗物落入萧砚之手,可算麻烦?”

郭崇韬抬起眼,声音沉稳而直接,冷静道:“大王,印玺虎符,终究是死物。其分量,在于执掌之人赋予它的名分。萧砚握之在手,不过握着一枚鸡肋,而非利刃。关键在于…十三太保,先王的死讯甚或遗命,她才是唯一知晓内情之人,至于李太尉的说辞……臣还是那句话,可信,但不可尽信。而十三太保在萧砚手中,或许亦是让李太尉此番甘愿俯首受辱、不敢有丝毫异动的原因之一!”

李存勖猛地转身:“李存忍…她真还活着?”

郭崇韬迎上那目光,沉声道:“此事不难确证,且十三太保涉及先王…之死因及其人多年于先王身边之秘辛,后者更是我等所不知,萧砚既得十三太保,终究是隐患。她在其手中,如同悬于我晋国头顶之利剑。其隐患无穷”

他冷静分析道:“萧砚此时隐而不发,其意不外乎有二:其一,以十三太保为饵,要挟我晋国某人,令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甚或…迫其暗中为梁所用;其二,待时机成熟,如我晋国稍有异动,或当其欲大举北进之时,再行抛出,名正言顺讨伐,以‘替先王清理门户’之名,瓦解我晋国内部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诛心之策,比十万雄兵更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