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承天命 启新章(第2页)

李存勖闻言立即颔首,却是马上道:“那依郭卿所言,本王该当如何?”

“其一,诚如大王所言,耶律剌葛必败。然其数万之众亦能极大消耗王庭力量,甚至可能重创元行钦部。此等削弱萧砚羽翼之机,若完全放弃,实属不智。其二,李太尉所言‘客军’一说,确有道理。一支精干的兵马,若运用得当,确能在漠北乱局中钉下一颗钉子,搅乱萧砚与述里朵的整合步伐,为我经略代北争取时间。”

张承业长叹一声,但也并非就是不甘,而是国情如此,实在是两难,所以到了这时候,他一声叹气,背脊看起来好像都弯了几分。

李存勖斟酌着,殿内一时陷入争论后的沉寂,唯有不同的目光在这位年轻晋王的脸上交汇。

他又哪里不知张承业字字泣血,道尽国力之艰险,但从长远计,漠北若尽归萧砚,晋国北疆再无屏障,南北夹击之势一成,便就是真正的绝境。李嗣源那看似冒险的计划,其核心逻辑却有其合理性。

萧砚被他自己铺开的仁政巨网束缚住了手脚,庞大的开销如无底洞般吞噬着梁朝的国库。他这个仁君需要时间,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在此时背上“新政不过施行一月便废弃”的骂名,与晋国全面开战。

这客军模式,是唯一能在不彻底撕破脸皮的前提下,将一枚钉子楔入漠北的机会。风险固然巨大,但战略的窗口稍纵即逝,容不得过多犹豫。

时间在无声的权衡中流逝,终于,李存勖抬起手,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诸卿所虑皆乃深远,然漠北之事,确关乎我大晋国运。”他的声音尽力保持冷静,清晰地回荡在殿中,“此险…不得不冒!”

他目光如电,下意识掠过张承业,下令道:“客军,只出三千太原锋锐。并选代北、云中、阴山诸蕃部最耐寒、最精锐之仆从军五千,一人双马,入漠北争雄。”

“尔等之任,非助耶律剌葛。”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李嗣源和李存礼,“首要自如四弟所言,追上耶律剌葛,勒令其停止冒进。若其执迷不悟…”李存勖眼中寒光一闪,“尔等便退而结阵自保,持本王金箭,以‘晋国观察调解使’名义,联络乙室、迭剌等部头人,许其官位名爵,助其收拢溃兵,退保于都斤山或阴山北麓险要,建立据点,分裂草原,以待天时。”

他沉吟一二,又沉声道:“唯遇王庭伏兵与耶律剌葛主力两败俱伤、元行钦部亦遭重创之天赐良机,方可伺机而动,定漠北大势。”

“四弟多年戍守北疆,熟悉漠北边情,又兼知渗透联络之利;六弟通晓机变,武艺超群……”李存勖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此次客军,便由四弟为主帅,六弟为副帅,辅以戏伶楼。持本王金箭,便宜行事。沿途所行,每日以戏伶楼密道飞鸽,报于郭卿与镜心魔知晓。”

镜心魔闻言,立即捧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上前,盘中静静躺着一支造型古朴、金光熠熠的短箭。

李存勖亲手拿起金箭,走到李嗣源面前,眼神深邃:“四弟,六弟,此行事关国运,望尔等…持重!周总管‘留子’之论,切记于心。”

李嗣源内心狂澜翻涌,面上却只是肃然,恭敬躬身,双手稳稳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金箭,声音沉稳:“臣领旨!必不负大王重托,为我大晋在漠北…争得一线生机。”

李存礼紧随其后,同样躬身:“臣存礼遵旨。”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唯有低垂的眼帘掩去复杂心绪。

李存勖略略颔首,复又命周德威加强潞州、雁门与太行各关隘的防线,警备梁军反扑。

周德威默默领命,眼神与张承业、郭崇韬短暂交汇。

张承业面色铁青,嘴唇翕动,终究没有再说出什么。郭崇韬看着李嗣源接过金箭,目光沉凝,微微颔首,并无多言。

侍立李存勖身旁的镜心魔,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仿佛殿内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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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毕,郭崇韬几人被李存勖留下,李嗣源和李存礼二人则离开晋阳宫,前往通文馆点兵带将。

待到了通文馆,作为新任圣主的李存礼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连亢奋的巴也与持重的巴尔都没留下。

他转过身,看着端坐一旁的李嗣源,脸上再无殿上的恭谨,只剩下深沉的忧虑。

“大哥,”李存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此去漠北,凶险异常。愚弟非是惧死,实忧…此举恐将晋国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上前一步,目光紧锁李嗣源,“萧砚此人,你我又不是没见识过。其人深不可测,免税安民之策虽耗资巨万,然此举亦使其根基愈固,反观我们,漠北事万一不定,萧砚若趁势挥师北上…”

“六弟!”李嗣源猛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炭火映照下,他眯着眼,仿佛在压抑眼底那一抹疯狂。

“你多虑了!萧砚?他开‘仁政’之口,行收买人心之实,今年耗费何止千万贯?春耕在即,各处水利、赈济、新军、官吏俸禄…哪一样不是吞金巨兽?他纵有岐蜀缴获,这二地难道不需安抚?一年折腾下来,库房里还能剩下几个铜板?他敢在此时与我大晋全面开战?钱粮从何而来?”

他站起身,负手踱了两步,炭火将他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摇曳不定:“他若敢撕破脸调集主力北上?且不说江南、蜀地是否安稳,单是这‘穷兵黩武、朝令夕改’的骂名,就足以让他苦心经营的仁德招牌轰然倒塌。他不久前才在河北杀的人头滚滚,连根基都动摇了,民心若再失,他拿什么立足?他不敢。他只能捏着鼻子,在漠北这个棋盘上,按规矩跟我们斗,这就是客军的妙处。”

李嗣源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存礼,复而轻轻拍着李存礼的肩膀,好言道:“六弟啊六弟,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拿下漠北一部,收拢耶律剌葛残部,我们就有立足之地,就有对抗萧砚、对抗那遗命的资本。否则…你我兄弟,连同这晋国基业,迟早被萧砚碾为齑粉。记住,我们不是在拖晋国下水,我们是在为晋国,也为我们自己,争一条生路。”

李存礼看着这位大哥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火焰,听着那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分析,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对这位大哥十数年的忠诚、敬仰,以及对晋国的忠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但他更清楚,此刻任何劝谏都已是徒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终,只是撩起衣袍下摆,单膝重重跪在李嗣源面前。

“弟…明白了。愿随兄长,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好,对于六弟,为兄就知道不会错付。”李嗣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伸手将他扶起,“速去准备。三千骑,要最精锐的,九弟、十弟、十一弟、十二弟,还有三弟,他的伤当也养好了,遮掩一下,将他也带上。另,通文馆骨干,代北悍卒,重金,珍宝,多多益善,漠北那些墙头草,认的就是这个。时不我待,尽快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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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寒风瑟瑟,所谓争雄之势已如千钧一发。而千里之外的吴国扬州,却是另一番景象。

时值冬末春初,寒意虽未散尽,却已被氤氲的水汽柔化。临水的一处精致轩榭,推开雕花木窗,便能望见烟波浩渺的运河,岸边垂柳已抽出嫩黄的芽苞,在蒙蒙细雨中摇曳生姿。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与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与北地的肃杀凛冽判若两个世界。

轩榭内,炭盆烧得暖融融的。李星云与张子凡隔着一张小桌上的棋盘相对而坐,黑白子错落其间,棋局已至中盘。李星云执白,手指悬在一枚棋子上空,眉头微蹙,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真正落在棋盘上。

相较于在长沙时的沉稳持重,楚王次子马希声来江南一行后,当下倒是开朗了不少,他本就是个跳脱的性子,这会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临水的朱漆栏杆上,一条腿悬在栏外晃荡着,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嗑得咔吧作响,瓜子皮随意地吐进下方的运河里,引得几尾锦鲤浮出水面争抢。

比起李星云来,他与张子凡的脸上反而更有几分世家子弟惯有的跳脱和不耐烦,时不时瞟一眼沉闷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