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李氏,讳祚(上)(第2页)
厅内烛火似乎都因她话语中的分量而微微一暗。本欲言又止的张子凡和马希声也不由屏住了呼吸,预感到石瑶接下来的话将石破天惊。
李星云心头莫名一紧,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紧紧盯着石瑶:“……你说。”
石瑶微微颔首,语速平缓道:“世人皆知,昔年朱温篡唐,所废黜之‘大唐末帝李祚’,于四年前洛阳那场惊天变故中身死。而梁朝秦王萧砚,以其与废帝容貌相似,假大唐不良人天暗星之身份入仕梁朝,故天下人皆以为,其人不过一叛唐投梁之不良人,乃废帝替身而已。”
她稍作停顿,让这天下共知之事实在厅内沉淀稍许,忽然声音拔高:“然,此乃惊天骗局!弥天大谎!”
李星云瞳孔骤然收缩,张子凡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马希声更是张大了嘴,一脸茫然。
石瑶的目光死死锁住李星云震惊的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真正的李祚,非是那位死于洛阳的废帝傀儡。他——就是萧砚本人。”
“什么?!”李星云如遭五雷轰顶,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一步,膝盖重重撞在身后的酸枝木椅角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痛传来,却远不及他心中惊骇的万分之一。他死死盯着石瑶,手指不自禁的发颤着,声音一瞬间嘶哑得不成样子:“不可能!你……你说什么?!他…他是……我兄长?!”
张子凡和马希声也彻底被这消息震懵了,纵有万般思绪,当下也瞬间荡然无存,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石瑶对李星云的反应毫不意外,她向前逼近一步,继续讲述着不为人知的细节:“当年昭宗皇帝预知大祸临头,为保李唐血脉不绝,密令心腹不良人天暗星行‘狸猫换太子’之计。天暗星以己亲子替换真太子李祚送入宫中为质,真太子则被其秘密带出宫闱,以‘萧砚’之名抚养成人。朱温篡位所废所囚者,实乃前任天暗星之子。而所谓废帝其人,当年亦非丧命于洛阳,实则早被萧砚救出并改其相貌,置于他处。”
她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张子凡和马希声,最后重新钉在李星云失魂落魄的脸上:“而萧砚……他体内流淌的,是货真价实的昭宗皇帝之血。他,名李祚,是殿下您——同父异母的亲兄长。”
“兄长……李祚……萧砚……”
李星云喃喃自语,每一个名字他都知道,但连一起,却让他几不成句。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认知堤坝,血缘的冲击,身份的颠覆,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李兄。”张子凡反应过来,急忙上去意欲搀扶,李星云却只是猛地挥了挥手,然后扶着椅背瘫坐下去,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多少空气。
然而就在李星云心神剧震,被这血缘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之际,石瑶却依然不止声,继续道:
“殿下,事实确凿,当年阳叔子下山动身中原,便是受故人所托此事。而萧砚李祚,他早已知晓自身身份,更知殿下你乃其亲弟。”
石瑶看着李星云,慢慢道:“然其心性究竟如何?李克用当年在太原拥立殿下为魏王,昭告天下,他可曾念及半分骨肉之情?殿下自太原辗转至楚,一路风霜,历经艰险,他可曾流露过一丝一毫兄长之谊?非但没有!反而视殿下为寇仇,必欲除之而后快。”
她不给李星云喘息之机,“更令人发指者——”
石瑶语速加快:“他明知陆姑娘乃殿下心系之人,是殿下师妹,此生挚爱,名义上更是他的……弟媳。却悍然将其囚禁于汴梁,以作诱捕殿下的诱饵。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其心可诛。他心中何曾有半分人伦亲情?其所作所为,与当年玄武门旧事何异?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星云显然最不想深思的便是此事,石瑶不过稍稍提及,他便猛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她。
但石瑶只是恍若不觉,目光看向李星云身侧的龙泉剑:“殿下,其人虽身负大唐太子之名,然其背叛的,不仅是李唐江山,更是人伦天道。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罔顾天理、囚禁弟媳之徒,纵有昭宗血脉,亦是天地不容之巨奸国贼。殿下若因这凉薄的血缘纽带而迟疑手软,岂非正堕其彀中?岂非置陆姑娘于万劫不复之险境?置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而不顾?”
“不仁不义……罔顾天理……囚禁弟媳……”
这些字眼再次狠狠扎进李星云混乱的脑海。石瑶的指控,将血缘带来的第一抹本能的柔软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极致恐惧。
剑庐的那本手抄医书,师父下山后的不知所踪,师父可能道破真相后的沉寂……那日在汴梁街头,与萧砚短暂的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带着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他莫名感到一丝熟悉和心悸的东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既往断断续续的线索终于连在一起,李星云握着扶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上青筋暴起。然而,他的面上,却奇异地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也褪去了之前的惊惶与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李兄!”张子凡也被这突然砸出来的真相所震撼,但他反应极快,立即就捕捉到了李星云那瞬间爆发又骤然归于死寂的平静,心中当即警铃大作,他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是用身体挡在了石瑶和李星云之间,右手更是下意识地抬起,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直指石瑶,后者略略一怔,复而适时止声。
张子凡不再看石瑶,他转身,双手用力按在李星云紧握着扶手的双臂上,“李兄!看着我!愤怒无用,仇恨只会蒙蔽双眼。此刻,你必须清醒,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语速极快,字字清晰:“血缘?这血脉此刻不是羁绊,是武器。是萧砚用来击垮你心智、让你方寸大乱的武器。他囚禁陆姑娘,就是要乱你心神。他放任你辗转流离,就是要让你在绝望中失去判断。石瑶此刻所言,无论真假,其目的亦是如此——让你被愤怒支配,成为一个只知复仇的莽夫,而非一个能带领我们抗衡强敌的领袖!”
张子凡的目光紧紧锁住李星云,仿佛要将自己的理智强行灌注进去:“李兄,抬起头!看看这扬州城,看看殿外等候的江南诸公,看看你手中的龙泉剑。你肩上扛着的,不是兄弟阋墙的私仇,是光复李唐的万里河山!更是陆姑娘能否活着走出汴梁的唯一希望!”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直视李星云的眼睛:“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陆姑娘的命,系于你的冷静。江南的存亡,系于你的智慧。李唐的未来,系于你的理智。此刻,你必须用最冷静的头脑,去判断,去抉择。唯有掌控力量,掌控大局,你才有资格去愤怒,去复仇,去救你想救的人!否则,一切皆是空谈,皆是飞蛾扑火!”
张子凡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李星云的心湖上。那张“死寂”的面容表面,终于出现了一抹神气。李星云那双空洞的眼眸中,正剧烈地挣扎着,愤怒与张子凡强行灌输的理智仿佛在疯狂地撕扯、对抗。
“李大哥。”马希声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亦是上前一步,站在张子凡身侧,目光坚定地看着李星云:
“子凡说得对。萧砚那厮,管他是不是你兄长,他抓了嫂子,想南下大江,就是我们的死敌。我马希声亦是顽劣了十几年,但我父王说过,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现在,诸侯难得的联合起来,你要救林轩嫂子,需要的就是这股力量,是脑子,不是光顾着愤怒。李大哥,振作起来,还有我们!”
石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张子凡抽丝剥茧的分析和马希声掷地有声的支持,她的脸上非但没有被张子凡戳穿意图的愠怒,反而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欣慰的神色。
她不再多言,只是趁着李星云被张子凡的话语撼动、心神剧烈交锋之际,从容地从宽袖中取出那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檄文卷轴,安静地等待着李星云最终的决断。
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李星云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
良久,李星云抬起头,目光越过张子凡的肩膀,再次看向石瑶。那眼神,再无半分迷茫、痛苦或惊惶,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静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武器的价值。最终,这目光落在了石瑶手中那卷明黄的卷轴上。
“拿过来。”
石瑶双手捧着那方卷轴,将之交到李星云手上。
李星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卷轴。入手沉重,感觉比起龙泉剑来还要重。
他解开锦带,猛地将卷轴展开一截。
目光扫过,只见开篇便是触目惊心的词句:“伪梁巨憝萧贼者,李氏,讳祚,实乃大唐先帝,昭宗皇帝之故太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