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霸道天道,孰优孰劣?(二)(第2页)
宫卫领命退出。世里奇香这才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卷轴,双手呈上,声音压得极低:“太后,这是刚由南面辗转传来的,萧大汗的《告天下臣民书》抄本。”
述里朵终于抬起眼帘,接过那卷尚带着室外寒气的卷轴。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但未及全数展开,目光就已锐利地扫过其上气魄扑面而来的文字。
掠过开篇坦承的“李氏,讳祚。亦萧氏,讳砚”时,她停顿了一会,但神色波澜不惊,显然早已洞悉。进而待目光扫过那惊心动魄的汴梁宫变、朱氏覆灭时,亦只是眉梢微挑。直到她的视线精准地锁定在一行字上:“孤联漠北,制草原,护北疆,此乃囊括戎狄入王化。”
“囊括……王化……”
这四个字,真是好霸道,果然是李九郎会说出来的话。述里朵无意识的舒了一口气,但尽管如此,太阳穴仍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了一下。
她心中所有关于合作、博弈、甚至屈辱联姻所维系的那一丝侥幸,此刻终于荡然无存。她虽然早就明白与萧砚之间不是盟友之间的携手并肩,但眼见这满带征服者居高临下的宣告,以及这句对整个草原独立性和未来命运的最终裁定,仍然让她在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阴山脚下那短暂的背叛,为重修旧好不得不送出质舞的屈辱,萧砚在漠北局势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对掌控力,以及檄文中那气吞山河、欲重塑寰宇的宏大志向,更有那几次夹带无数算计的肌肤相亲……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最终汇成一股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在这股绝对的力量和宏图伟略面前,漠北独立自主、争雄草原乃至问鼎中原的旧梦,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螳臂当车,顷刻间化为齑粉。草原与中原的融合,显然已是萧砚意志所向的、不可逆转的铁律。任何试图阻挡的力量,都将被这滚滚洪流碾得粉碎。
帐内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世里奇香敏锐地察觉到太后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寒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小尧光也停止了诵读,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母亲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的侧脸。
怅然、苦涩,与一抹不甘在心底蔓延。然而,仅仅只是数息之后,这些激烈的情绪便被一股更强大的无力感与清醒的认知死死压了下去。
述里朵深吸一口气,面色重归平静。
她早已不是那个妄图在乱世中攫取天下大势的漠北王后,而是必须为整个草原未来存续负责的领袖。她要做的,不再是徒劳地对抗这不可逆的大势,而是如何让漠北在这股融合的洪流中,付出的代价更小,融入的过程更平稳,并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中,为草原或者说她自己,争取到尽可能多的生存空间、尊严和话语权。
“母后”小尧光放下书卷,清澈的眼睛里带着关切和不解,“这便是你常说的中原檄文吗父汗……在上面说了什么王化……是像书上说的,让草原人都学汉家礼仪,穿汉家衣服,做汉家臣民吗”
述里朵的目光转向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但她只是伸出手,温柔却无比坚定地抚摸着尧光头顶。
“尧光我儿,”她的声音很平稳,“记住母后今天的话。这世间最硬的道理,不在书本的道理上,而在刀锋的寒光中,在铁蹄的践踏下。王化……那是胜利者手握权柄,为失败者描绘的、必须接受的未来图景。”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按在小尧光的发顶,仿佛要将这份认知灌入他的脑海里,“但你要记住,弱者若想在强者定下的规则里生存下去,甚至活得更好一些,就必须比强者更懂得规则,更要学会……利用规则。”
“利用规则”耶律尧光似懂非懂,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母后深沉的脸庞,闪烁着懵懂却认真的思索光芒。而这道启蒙,也注定将伴随他往后一生。
述里朵收回手,目光转向世里奇香,眼神已无半分权衡:“传令赵思温。叛军既已入彀,不必阻拦。放耶律剌葛过松山。让他的人马再深入些,靠近王庭外围。务求一战全歼其有生力量,不留后患。”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元行钦将军处……他要石敬瑭给他,把人体面地送过去。告诉元将军,此战,他的策应之功,本后铭记于心。战后,本后会亲自修书,向萧大汗详细禀明漠北平叛经过,为元将军请功。”
“并,传令各部将领。此战,凡俘虏,无论贵贱,一律不得擅杀。尤其是晋军中的将校子弟,更要善待。伤者,务必给予医治,食物饮水不可短缺。”她的目光扫过世里奇香,“这些人,日后或许都是我漠北与中原新朝……沟通的桥梁。他们的命,现在很值钱。”
“是。”世里奇香不敢大意,急忙应声。
“慢着,”述里朵唤住她,一字一句清晰吩咐道:“奇香,你亲自去办两件事,不得假手于人。其一,立刻从本后母族与各部挑选二十名最聪颖、最健康、最好学的贵族少年,年纪在五岁至十岁之间。备齐我漠北最珍贵的皮毛、良驹、宝石作为觐见之礼,再准备言辞恳切的荐书。待此间战事平息,道路畅通,立刻护送他们前往汴梁。恳请萧大汗开恩,允其入汴梁国子监大学或讲武堂学习汉家经典、律法、军略。待萧大汗的王后诞下子嗣,这些人早晚都能派的上用场。”
“其二,”她继续道,“召集王庭最博学的智者和通晓汉文的文书,由韩知古负责,整理我漠北八部历代传承的风俗、祭祀、物产、山川地理、部落源流,务必详实准确,绘制舆图,编纂成册。同样要制作精美,准备妥当,与少年们一同送往汴梁。”
世里奇香肃然躬身:“奴婢明白。”
述里朵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卷檄文上,又缓缓移向身边正努力理解母后话语的儿子,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向帐门,世里奇香不待多想,只是无声地跟上。
掀开厚重的毛毡帘,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灌入。述里朵站在帐外,眺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线和远处被冰雪覆盖的山峦轮廓,王庭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沉默良久,她才用一种近乎漠然,却又异常平静的声音说道:
“当年先王龙驭宾天前后,凡亲身侍奉、知晓内情的……一个不留,俱皆赐死。做得干净些,痕迹抹去。”她顿了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过去的事,就让它彻底过去。永远埋在这片天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