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吃香蕉 作品

第461章 且看今朝拔剑,谁是英雄(二)

午后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枝桠,在秦王府内苑的花径上筛下细碎金斑。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解冻的湿润与杏花初绽的清甜,几只狸奴慵懒地蜷在向阳的石阶或花丛深处,枚果独占着最柔软的一块锦垫,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

若非外间确是南北战火将起、万军驰骋山河,此间几乎嗅不到半分乱世烽烟。

萧砚走在最前,一左一右牵着女帝和姬如雪,前者孕腹已显圆润,杏子黄的云锦宽袍更衬得肤色如玉,步履间带着母性的雍容与沉稳。另一侧,姬如雪一袭月白衣裙,身条竟还是清冷依旧,只是一路静静听着萧砚和女帝的谈话。

千乌身着一袭红色束腰长裙,领着广目天、阳炎天及其他侍女随侍在侧,目光时刻留意着路面,确保无一丝磕绊。

“夫君看这杏花,”女帝驻足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杏树下,指尖拂过缀满嫩白花瓣的枝条,几片花瓣随风飘落,沾在她鬓边,“前几日还只是骨朵,一场暖风便催开了。春意,到底是关不住的。”

萧砚亦也止步,不过非但没有替她拂去发间花瓣,反而压下那道枝条,摘了两朵最艳的花戴在二女的耳畔。

他看着女帝无奈的笑色与雪儿的嗔怪,只是哈哈直笑,进而随口道:“春意关不住,人心亦如是。纵有寒风料峭,该萌发的,终究会破土而出。”

女帝闻言,侧首看向萧砚,凤眸流转,却是突兀道:“说起此事…夫君,奥姑在内苑这些时日,妾身与雪儿瞧着,礼遇是周全了,也隔绝了外间纷扰。只是…”

她略作停顿,指尖无意识地在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抚着,语气平和:“此女终究是那位漠北太后送来重修旧好的象征,身份敏感,亦可视作未来草原与中原融合的一个小小契机。若过于谨慎,严加隔绝,反显得夫君气量狭小,心怀芥蒂,亦可能令其心生怨怼,失了桥梁之用。不若……”

她看了看姬如雪,复而迎上萧砚的目光,“待夫君闲暇,可偶尔带她在身边,于汴梁城内走走。看看朱雀大街的繁华市井,瞧瞧汴水两岸的漕运码头,甚至…城外春耕正忙的田间地头。让她亲眼看看,终结乱世、再造生民乐土是何模样。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或比高墙禁锢,更益于将来漠北的长治久安。”

萧砚起初还想笑奥姑可能会心生怨怼这句话,听到后面,眼中却是掠过一丝讶异,他看了看女帝与姬如雪,复又牵起二人的手,好言笑道:“云姬此虑,深远矣。与雪儿可谓是胸怀四海,心系融合,真是非寻常妇人可及。”

他目光扫过姬如雪,好像还有几分意有所指一样,后者白了他一眼,清冷的眸光里只有对女帝提议的认同。

萧砚一笑而过,然后道:“南北烽烟将起,为将来计总是好的。前些日子,枢密院与天策府也呈上了江南新策,方略已定。”

“哦?”女帝展了展眉,与姬如雪相视而笑:“夫君今日这般大度,竟容妾身听一听国事了?不怕惊动孩儿了?”

萧砚不由失笑,女帝前阵子因为檄文的破事大为不快,故没再让外界事扰她,当下自然已经无碍。于是他一面携着二女缓步前行,一面道:

“归德军主力已全数发往襄州余仲部尤其统辖,另,史弘肇、王先成部水陆并进,前锋已抵秭归、夷陵。三地互为犄角,铁三角已成。高季兴此人,虽上表极尽恭顺,然观其暗增江陵守军、加固城垣、广囤粮秣之举,显是首鼠两端,妄图坐地起价,裂土封王。”

女帝没有半分意外的颔首道:“先前枢密院就断定其心难驯。故方令余、史、王三部,持续施压,外松内紧,务必将其牢牢钉死在荆南一隅。使其不敢倒向江南,亦无力趁火打劫。然终究治标不治本,江陵险要,如此根不治,岂非碍手?”

萧砚遂沉吟道:“故我意,启用王宗侃等蜀人,彼辈熟知黔州、荆南军情,或可大用。”

“夫君既已决意,高季兴就不成威胁了。且诸等蜀人入中枢后,确也一直沉浮,此番若得夫君重用,当会忠勇效之。”女帝笑言。

萧砚淡笑了下,又道:“其二,吴国内,徐温、张颢二虎相争,并有朱瑾受二人排斥;楚国内,马希声虽借其父与群臣拥戴掌权,然其兄马希钺握于我手,便是悬顶之剑。夜不收已秘遣精干细作,潜入吴、楚,于徐张之间、马氏旧部之中,并试探朱瑾之意,煽风点火,激化其内耗。对闽、越二国,则施怀柔,不与之争锋,离间其与吴楚。此方大唐,根基本在流沙之上,若无我之高压,内乱必生,只需静待其裂痕自现便可。”

“其三,洛阳留守张全义,总揽河南道粮秣军械转运,汇同娆疆与蜀中军需,确保南方前线及河中供应无虞。而漠北一线,有李珽坐镇幽州,保障北线作战及防备晋国的所需。并有冯道坐镇瀛洲,总揽河北北部军政后勤,配合李珽,三人联手,以汴梁为中心,便可保南北后勤无忧。”

而萧砚提到娆疆后,语气稍缓,“云南王押运的第二批粮秣,已过黔州,经徐延琼之手,正加速输往夔州大仓。王先成部在夔州,操练水陆士卒,囤积军械火油;史弘肇在秭归、夷陵,二人一面稳固地方,一面厉兵秣马。只要时机成熟,或联盟内乱爆发,或北线尘埃落定,便可沿大江东下,以雷霆之势,直捣楚、吴心腹。”

言及此处,萧砚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远方辽阔的天空,倏然发笑。

“江南一时连结,看似汹汹,实乃疥癣之疾。其联盟松散,内忧深重,破之不难,唯在时机。故当下之重,仍在漠北。李嗣源八千孤军深入漠南,乃此局关键一子。朱友文已钉死其白道川归路,王彦章在易州佯动,牵制雁门晋军,实出塞以待。等漠北尘埃落定,便是腾出手来,收拾江南跳梁之时。”

女帝颔首点头,半点不疑萧砚所言,只是问道:“那漠北王庭那边……”

“述里朵既有胆魄,耶律剌葛必为之利令智昏,叛军正被其顺利诱入既定战场;连同李嗣源在内,亦由石敬瑭深诱入网。”

萧砚语气平淡,思忖道:“述里朵非庸碌之辈,解决耶律剌葛之乱,当无大碍。加之王彦章、元行钦乃百战骁将,机变果决,再加一个朱友文,足以应对漠南变局。”

他顿了顿,没有提及李茂贞,只是目光微凝,道:“至于李存勖…确是一代枭雄之姿,用兵奇诡,胆魄过人,当年虽侥幸胜他一场,却也不可小觑。不过其国新丧,内有其沙陀宗室尾大不掉、阴山诸部反复未平,外有我军重兵虎视眈眈。此番他欲解李嗣源之困,无论作何抉择,是倾力北顾,还是忍痛割肉,都将决定晋国未来之气数,我倒是拭目以待,如有必要……”

姬如雪本安静地听着,这时候却突然止步,轻声道:“如有必要,是不是……”

萧砚笑笑,拍了拍她与女帝的掌心,没有再出声,只是一起缓缓赏花观景罢了。

——————

暮色渐合,为秦王府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沉郁的金边。前院偏厅内,烛火初燃,光线昏黄,将几个侍立其间的人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砖上,更添几分静谧。

萧砚陪女帝等人用过晚膳,步入厅中,于主位落座。鱼幼姝悄步近前,低声禀报道:“殿下,陆姑娘带到了。”

前者没有多言,只是于主位上点了点头。

片刻,着一件素雅襦裙的陆林轩被两名女卫无声的引了进来。

陆林轩发髻梳得整齐,衣着也洁净得体,显然未被苛待,但那张原本明丽的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踏入厅门的瞬间,身体更是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不用想也知道,那两份传遍天下的檄文,尤其是其间关于一些什么“霸占弟媳”的隐喻,近来恐怕很让她难以入睡。

天下汹汹物议,这个时候更让她在萧砚面前无地自容,仿佛自己真成了祸乱宫闱、引动兄弟阋墙的红颜祸水。

萧砚挥手屏退女卫,只留鱼幼姝侍立在厅门内侧,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厅内一时只剩下三人,空气凝滞,只有烛火微晃,以及陆林轩极力压抑却依旧紊乱的呼吸。

“抬起头来。”

萧砚的声音很平缓,但落在陆林轩耳中却如同惊雷。

她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幼鹿,挣扎片刻,才极其缓慢地抬起脸。但视线甫一触及主位上那双眸子,便如遭电击,慌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江南之事,檄文所言,”萧砚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陆姑娘想必已知晓了。”

陆林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攫住了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又被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只留下深深的齿痕。

萧砚将她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遂笑了一声,只是再出言时,声音里多了一丝形似长辈的安抚:“不良帅的算计,你我俱是清楚。你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棋子,用以乱李星云心智,构陷本王声名。至于囚禁弟媳亦或其他……”

他洒笑一声,未再多言。

陆林轩闻言,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半分,恐惧稍退,但眼中的惊惶和那份难言的羞耻并未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茫:

“秦王…我知道…我知道是他们的算计。可我…我在这里一日,岂不是…岂不是就一日坐实了那些污言秽语?师哥他…他会不会真信了?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我?”

不过只说了这么寥寥数字,泪水竟已在她眼中终于忍耐不住,无声地滑下来,滴在地砖上。

萧砚看着她泪流满面,也是一时沉默,鱼幼姝见状趁势就要上前,萧砚却是又略略抬手向她示意,然后才对陆林轩道:“安心待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王行事,何须向天下宵小喋喋解释?至于李星云…”

他语气微沉,“他若信了那不良帅,信了这满纸荒唐,那便是他咎由自取,也是他不信与你这个师妹近十载的情分。路,是他自己走的。而你在此处,至少性命无虞。待这场风波尘埃稍定,自有你的去处。”

萧砚的承诺还是很有效的,勉强驱散了陆林轩的不安。她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低低应了声:“谢…谢殿下。”

然而,檄文带来的阴影依然很有余威,尤其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厅,虽有鱼幼姝在门边,使得陆林轩也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襟,身体微微后倾,眼神中仍有一丝戒备和害怕萧砚会突然做什么的恐惧。

而又始终未见萧砚让她退下,陆林轩便如同受惊的小兽,默默退至厅角最深的阴影里,将自己缩成一团。

鱼幼姝欲言又止,但萧砚只是一声失笑,随手取过案上的奏报翻阅起来,没再理会。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后墙的舆图上,更显深沉。

片刻后,便有夜不收入内,鱼幼姝上前听过其人的言语后,轻声禀报道:“殿下,上官云阙和温韬已将人带回,此刻正在外候见。”

“带进来。”萧砚头也未抬。

少顷,庭前廊外便传来一阵喧哗。上官云阙标志性的尖细嗓音与温韬的劝解声中,却是混杂着一个疯癫的念叨。

“哎哟。上官老弟,你这身段…啧啧,就是你这玉…差点意思,差点意思啊。看老道这块…嘿嘿,这才叫宝贝。绝非人间凡品…”

陆林轩一惊,竟是忍不住向外去看,便见上官云阙一脸晦气地在前引路,温韬则半扶半架着一个邋遢不堪的老道向里而来。

那老道须发纠结如乱草,道袍污秽破损,眼神浑浊迷离,手里还死死抓着一个油亮的酒葫芦。他一进门,浑浊的眼珠便骨碌乱转,好奇地打量着厅内的陈设,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哎呀呀…好地方、好地方…紫气东来…贵不可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