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天子(五)(第2页)

萧砚笑了笑,没接他请战的话茬,反而问道:“家中老母身体可还硬朗这次本王走的匆忙,在幽州也没来得及见一见老夫人,时今还记得前年你我回京时,老夫人不顾年长,亲手烙的那几张掺了榆钱的大饼,香脆实在,令人挂念。”

王彦章一愣,刚毅的脸上瞬间掠过一抹触动,旋即放下茶碗,抱拳道:“劳殿下万金之躯还记挂此等微末小事。老娘身子骨硬朗,末将是个粗人,只知道跟着殿下打仗,但老娘在家中的教诲,末将一日不敢或忘。她随末将到幽州后,亦时常提及殿下,若非殿下当年在汴京慧眼识人,提拔末将于行伍,更委以重任,信任有加,哪有我王彦章今日之荣她老人家在家日日为殿下祈福,让末将务必尽心竭力,以报殿下知遇厚恩于万一。”

萧砚看着眼前这位从汴京初遇时便追随自己,一路摧城拔寨、立下赫赫战功的心腹元从,亦是快慰发笑。

“子明言重了。你之勇武刚烈,忠义无双,乃天生将才,国之干城。纵无本王,明珠亦难掩其辉。你我君臣相得,乃是天意。你能有今日之功业,威震北疆,名扬天下,皆是你凭手中铁枪、胸中热血、一身肝胆搏杀而来;是你在万军丛中为前锋,在幽州城下力挽狂澜,在河北平原驰骋,在塞外风雪中浴血奋战。本王不过是为你这等国之柱石,提供了一个施展抱负、澄清寰宇的舞台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彦章,也扫过一旁听得认真的元行钦、孙鹤、杨师侃等将,语气更加庄重:“此再造之功,非本王一人之力,乃是将士用命,贤才辅佐,上下一心,方能成就。本王幸甚,能有诸位这般忠勇之士,披肝沥胆,共襄盛举。”

而他一言话毕,却是又抬手止住就要抱拳出声的众将,迎着日光,将碗中茶水平举示于众人。

“众卿之功,本王亦不曾忘怀,待乾坤鼎定,海内升平,本王必效太宗皇帝凌烟故事,绘功臣之像,铭不世之功。让尔等之名,彪炳青史;让尔等之功业,泽被子孙;让后世之人皆知,是何等英雄豪杰,在这风云激荡之世,廓清寰宇,再造太平。”

言罢,其便举手中碗,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进而将其重重掼于地面。

“此乃本王对尔等,对追随本王出生入死的万千将士之承诺,从不敢忘记!”

青史留名,功标凌烟。

王彦章、元行钦、赵思温等将,饶是身经百战、见惯生死,此刻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胸腔激荡难平,便是旋即战死沙场,亦可谓辛甚至哉。

众将霍然平举茶碗,学着萧砚一饮而尽复而掼地则罢,旋即甲胄铿锵,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过头。

“殿下知遇之恩,末将等百死难报。此生此身,愿为殿下手中长枪,荡平天下不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刻,君臣之义,袍泽之情,胜过所有,萧砚环顾左右,复而迎日远眺野狐岭,只是长笑一声。

“有诸卿如此,这太平日子,就算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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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完毕,萧砚回到自己的中军大帐,而公羊左和钟小葵却是默契地在帐外数步处停下,各自引人按刀肃立,以作门防。

帐帘掀开,便见述里朵正站在一幅悬挂的漠北舆图前,闻声转过身。

她已褪去了戎装,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线的漠北贵族常服,衬得身姿挺拔而雍容,银狐裘氅随意搭在一旁的檀木架上。

数日奔波督运粮秣的倦色在她眉宇间尚未完全消散,但看到萧砚进来,那双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注入了一泓清泉。

“九郎巡视完了”她的声音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清亮,此刻却放得轻柔,“营中士气尚可”她自然地迎上两步。

萧砚取下幞头递给她,走到舆图前,微微颔首:“将士们心气还在,此番僵持日久,亦还有的打。”

他揉了揉眉心,李存勖形同乌龟,太原亦出兵马接应,从全线战局来看,正面强攻,是最为合适之举。

已经顾不得伤亡了。

述里朵没有说话。她走到萧砚身后,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双手,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指尖微凉,力道却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地揉按着那紧绷的穴位。

“闭目歇息片刻。”她的声音就在他耳畔,气息温热,“诸事繁杂,也不急在这一时。”

萧砚笑了一声,随即放松下来,依言闭上了眼睛。

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精准地按压在酸胀的穴位上,带来一阵阵舒缓的暖流,驱散着盘踞在脑海深处的疲惫。他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任由那舒适感蔓延。帐内一时静谧,只有两人轻缓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萧砚才缓缓开口,却是突兀道:“漠北战事将定,南北格局已成。有些事,需早做绸缪。”

“九郎请讲。”述里朵手上动作未停,指腹沿着他的太阳穴缓缓向紧绷的额角移动,力度依旧平稳,显然是仔细了心思从哪里学来的。

“首要之事,是互市。”萧砚闭着眼,道:

“战后,我会在幽州、大定府、妫州、云中、阴山设立‘互市监’。朝廷直属衙门,专司南北贸易。皮毛、牲畜、盐铁、茶叶、布帛……所有大宗货物的交易,都须在互市监登记,按官定的公平章程进行,杜绝奸商盘剥,严惩强买强卖。王庭亦需派得力之人参与管理,共定规则,共担职责。如此,贸易才能长久、稳定,成为连接南北的血脉,而非争端的源头。牧民手中的牛羊皮毛能换得足额的盐茶铁器,中原的商贾也能安心往来,各取所需。此乃根基,你以为如何”

述里朵的手指在他额角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揉按,力道似乎更柔和了些。

“此策甚好。漠北诸部苦于贸易不畅久矣,或被奸商欺诈,或因战事断绝。若有官方互市,定下章程,保障公平,实乃万民之福。王庭必当全力配合,选派公正干练之人参与。只是……”她略作沉吟,“章程细则,尤其是货物作价、抽税比例,还须双方仔细磋商,务求公允,方能长久服众。”

“这是自然。”萧砚点头,“战后便有专人与王庭详议细则。本王要的,是南北皆利的‘常市’,而非一时权宜之计。”

他顿了顿,感受着额角传来的舒适力道,继续道:

“其二,欲求长治久安,需变通旧俗。本王不强求逐水草而居者尽改其俗,但鼓励王庭直属及各大部族,在水源丰美、地势平缓、交通便利之地,择址建立‘半定居点’。可筑屋舍以避风雪,建仓廪以储粮草,兴办些毛毡、皮革等手工,更重要的,是设立‘蕃学’。”

“蕃学”述里朵一怔,手指似僵硬了几分,但马上就顺势滑至他后颈僵硬的肌肉,力道适中地揉捏着。

萧砚哪里察觉不出她的这一细节,但只是闭着眼,毫无表情变化,微微侧头,方便她的动作。

“在幽州、大定府及未来的半定居点,设蕃学。聘请精通汉文与漠北文字、语言的学者为师。教授漠北子弟识汉字,读汉家经典,明忠孝仁义、治国安邦之理。但萨满信仰、佛教传播,一切如旧,绝不禁止。学有所成者,可参加朝廷科举,一旦中举,便授予官职。或入专理漠北事务的‘理蕃院’,或到羁縻府州为官,与草原汉官一体考核,凭政绩升迁。此为漠北的英才俊杰,开一条通天之路,使其心向中央,其才为国所用。”

述里朵听得极为专注,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这不仅仅是为漠北子弟开辟了前所未有的上升通道,更是将漠北精英阶层与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深度绑定的绝妙之策。那些学成归来的子弟,通晓汉地文化制度,又带着朝廷授予的官职和荣耀回到部族,其影响力将远超寻常贵族,长此以往,意义深远。

她心下长叹,但只是由衷赞道:“九郎深谋远虑,此乃固本安邦的良策。开科举之路,授朝廷官职,对草原子弟是莫大的恩荣与激励。王庭定当全力推行蕃学。不过……”

她斟酌着词句,手指在他颈后轻轻打着圈,“半定居一事,牵涉各部草场划分与游牧习惯,恐非一蹴而就。需由王庭主导,徐徐图之,先择一二大部落试行,以利相诱,展示其储粮防灾、便利交易之优势,待其尝到甜头,再行推广。若强行摊派,恐生抵触,反而不美。”

“可。”萧砚没有犹豫,也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谨慎与利益取舍,只是道,“半定居一事,首在自愿,重在引导。你若有心,具体选址、推行步骤,由你把握便是,朝廷在筑城、农具、匠人方面给予支持。”

“妾身愿为九郎鞍前马后。”

萧砚笑了一声,然后又思忖道:“还有一事,我欲效斡鲁朵制,略作变通,建立‘宫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