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天子(终)

第484章 天子(终)

野狐岭上,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将晋军依山势匆匆垒起的石墙、伐木搭建的鹿砦,衬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晨雾中喘息。\w¢z-s`x.s¢._c-o/m!

中军帐内,油灯将熄未熄,光线昏暗。李存勖和衣靠在简陋的行军榻上,甲胄未卸,沾满尘土与暗褐色血渍。

仅仅数日,这位晋王便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鬓角霜色更显,当下只是一面听着营中刁斗之声,一面扫过摊在桌上的舆图。

帐帘掀动,便见李存礼、耶律剌葛、假李,以及高行周、夏鲁奇、刘知远等将鱼贯而入。行礼过后,尽皆在左右肃立,却一时无人出声。

半晌过后,终究是李存礼率先开口,上前道:“大王,斥候回报,王彦章彻夜调动,鼓噪不休,恐有全力猛攻獾儿嘴之意。我军连日苦守,伤亡日增,箭矢消耗巨大,粮秣也支撑不了太久。太原方面,至今未有援军确切消息。臣下斗胆,恳请大王轻骑简从,即刻南返太原。”

话音落下,李存勖蹙眉抬头,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只见人人面色沉重,眼神闪避,显然心意相通。

而李存礼则只是语速加快,恳切更甚:“太原乃国本,大王一日不在,人心便浮动一日。太叔李克宁虽向来尊崇大王,然其义子李存颢、李存实之辈,素来鼓吹兄终弟及一说。大王长此孤悬在外,恐生肘腋之变。臣下以为,此间防务,交由臣下与诸将死守便可。只要大王在太原坐镇,三军心定,河东根基便稳如磐石。待大王重整旗鼓,援兵北上,野狐岭未必不能夺回!”

李存礼话音未落,耶律剌葛已急不可耐的附和:“晋王,薛侯所言极是啊。太原若有失,俺们在此死守,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暂避锋芒,退守雁门,与云州、朔州互为犄角,所谓徐图后计不是?”

假李在旁边斜睨耶律剌葛,只是无声发出一道嗤笑,哪里不知这厮不过是想趁势鼓动李存勖离开这危地,好保全他自己性命。

其馀诸将亦纷纷进言:“太原不稳,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大王乃三军魂魄,万金之躯,实不宜久陷此危地。”

劝谏之声此起彼伏,自然基本都是劝李存勖离开的,而当最后一句恳求说完过后,帐内便瞬间陷入一片沉寂,等待李存勖决断。

李存勖缓缓抬头,目光逐一扫过帐中每一张面孔。但最终,他只是缓缓摇头。

“诸卿心意,孤岂能不知?但是”

他苦笑一声,道:“孤若此时抽身南返,军心立时溃散。萧砚何等人物?麾下虎将如云,岂会放过这千载良机?若我军气势稍泄,其人必趁势猛攻。野狐岭若失,萧砚便可长驱直入,横扫整个漠南,甚或围困云州,复沿飞狐陉、倒马关,直下蔚州,饮马滹沱河”

“届时,莫说太原,整个代北、河东腹地,除却一座云州外,将无险可守,门户洞开,任其践踏。太原之危,在于人心浮动,尚可凭张承业之威望、郭崇韬之智谋弹压抚定;北疆之危,在于山河屏障破碎,乃灭顶之灾,无可挽回。”

李存勖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安抚众将道:“孤在此处,便是定海神针,孤在,军心便在,野狐岭便在。传孤令,再遣快马南下太原,命张承业为太原留守,总揽军政,郭崇韬全力辅佐,严查宵小,稳定人心。另,再令周德威,待援军至,打通归路,孤再回太原不迟。此乃生死存亡之秋,孤实非贪恋战阵,留在此处,确为三军性命,河东存续计。”

见李存勖早已有决意,断不更改,李存礼只能长叹一声,黯然退下。众将或振奋或不甘,却也只能各自领命,竭力稳住营盘各处。

话说时间来到六月,天气已经颇有几分炎热,加之两军对峙在这野狐岭内外,梁军后勤千里,早晚也撑不住会自退,所以李存勖坚持留在这里不给萧砚有可趁之机的战略意图是大有可为的。

至于太原人心漠北、阴山都没了,云朔直接暴露在梁军眼皮子底下,阴山诸蕃部必反,而云朔若失,李存勖要区区一个太原又有何用?

整个长江以北,除阴山蕃部外,晋国已无外援,如果蕃部再尽失,晋国就跟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无异。

毕竟与河东毗邻的定难、朔方二镇,只怕没有这个胆子在萧砚的眼皮子底下来与晋国相援,以前晋国国势尚强或还有可能,当下却是断无可能了。

所以李存勖固然心力交瘁,但强自振作之下,终究稳住了军心,得以让全军稍有一番可逼退敌军的希望。

直到半日过后,李存勖在帐中陡然闻及营中大哗,而还未等待他派人去询问,便见众将竟是再度齐齐聚于帐中,只是这一次,人人面无人色,如丧考妣。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让李存勖心下大叫不妙。

李存礼脸色一片死灰,只是在

众人的沉默下干涩道:“大王,云州、云州失守了。”

帐内骤然死寂,落针可闻。

而李存勖在长叹一声后,脸色竟然沉静异常,仿佛这等噩耗已经成了寻常,只是闭上了眼,然后低声询问详情。

“梁将赵德钧自居庸关出塞西进,朱友文、赵思温引漠北宫帐军自北夹击,围城数日不下,直到三日之前,太尉李存仁自阴山被梁军裹挟着退至云州,骗开城门,引梁军入城。李存璋、李嗣恩及云州诸将,力战殉国云州沦陷后,土谷浑、党项等蕃部尽皆降于梁军,当下已向萧砚献表称臣”

李存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若非及时扶住案几,几乎栽倒。

而李存礼的陈述还未完,在片刻后,又屈辱道:“萧砚入云州后,传檄四方,言言大王若愿献土归降,可凭功封侯”

“噗——”

李存勖再也压制不住翻腾的气血,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在面前的舆图上。他跟跄后退,被抢步上前的镜心魔死死扶住。

众将脸色大变,齐齐上前。

但一旁的耶律剌葛却是如遭重击,面无人色,颓然瘫坐在地,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喃喃:“完了全完了”

帐中诸将,包括素来沉稳的高行周、悍勇的夏鲁奇,脸上虽也瞬间失去了血色,却只是尽皆回头怒视耶律剌葛,但就算如此,各自眼神里却亦有一种大厦将倾的茫然。

云州是连接雁门、控扼代北、通往太原的最后一道屏障,本来是李存勖心中缺省的退路,是整个晋军残部心理上赖以支撑的根基。

它的陷落,尤其以如此方式突然之间陷落,对于野狐岭全部晋军的冲击是绝对毁灭性的。

而这个消息也确实压不住,由于帐内瞬间寂静,营外士兵的惊恐喧哗和哭泣声便隐隐传了进来。

“云州丢了!”

“李太尉是叛徒,我们全完了!”

“太原我们还回得去太原吗?”

“晋王晋王在哪里?”

惊惶的呼喊、绝望的哭泣、愤怒的咒骂、兵器坠地的哐当声、军官试图弹压却无济于事的嘶吼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并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去,所谓军心崩溃,俨然已是近在咫尺。`比.奇~中^文*网/ \追\最/新\章?节_

而不知是受营中士气影响,还是确已绝望崩溃,便是帐中原本还略显镇定的一部分军将亦是瞬间失态,竟是纷纷悲泣出声。

李存勖咬着牙,先是一把推开镜心魔,猛地站起,进而一脚踢翻案几,厉声喝道:“肃静,慌什么?!”

这一声吼,加之其人脸上狰狞的血色,让帐内瞬间死寂。而李存勖脸上狰狞的血色未褪,只是推开众将,大步走到帐门前,猛的掀开帘幕。

营中,将卒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有的抱头哭泣,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则红着眼握紧兵器,不知该冲向何方。原本营地本在吃午饭的时候,周遭烟气弥漫,当下便如同实质的恐慌之气,笼罩着整个营地。

李存勖强自压下喉头的腥甜,按着腰间佩剑,大步走向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台。至于追出来的李存礼、高行周、夏鲁奇、刘知远等将则不敢耽搁,急忙紧跟上去。

李亚子终究是李亚子,作为晋国军魂,其人在当下这个节骨眼直接于所有将士前露面,却是比什么言语都有用,最起码能让下面的将士知道,晋王还没跑。

所以营中恐慌稍平,而李存勖便瞬间抓住这个机会,在土台上深吸一口气,运足内力,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遍传四下。

“将士们!云州失陷,本王亦与尔等一般,痛心疾首!然野狐岭尚在,天塌不下来!梁贼夺云州,意在断我归路,乱我军心!越是此刻,越需我等同仇敌忾!本王尚在此处,与尔等同在!野狐岭天险,仍在吾手!周德威老将军亲领的援兵已在路上!梁贼想一口吞下我们?没那么容易!”

李存勖的声音陡然转厉:“萧砚此僚,以封侯之言诱本王投降!是,他或许会给我李存勖一个侯位,或许会给你们些许田地。可那之后呢?!我等河东男儿,世代以弓马勇力立身,以信义忠勇为骨。一旦俯首称臣,做了那萧砚的降将降卒,我们的子孙后代,脊梁骨就永远弯下去了。在那些汉家豪强、朱温旧部面前,我们河东人,将永远低人一等,被戳着脊梁骨说是苟且偷生之辈。父祖的荣光,河东的骄傲,都将被我们亲手葬送在这野狐岭下!”

他环视着被这番话语震动的将士,咬牙道:“你们愿意吗?!愿意你们的儿孙,永远活在降虏的阴影下,被人轻贱吗?!愿意我河东男儿的热血与傲骨,就此蒙尘吗?!”

将士们面面相觑,但情绪喧染之下,却有大部分将士的血性被激发,高声怒吼应和:“不愿!”

“好!”李存勖振臂高呼,“这才是河东的儿郎!今日,莫说是侯位,萧砚便是给我一个王位,我亦与你们同在!只为沙陀男儿的脊梁!只为父祖传下的荣光!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让天下人看看,河东男儿,没有孬种!让梁贼知道,想让我河东儿郎低头,除非踏平我们的尸山血海!”

“同生共死!”夏鲁奇第一个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愤声长呼。

高行周、刘知远以及更多被李存勖气势感染的将领和晋王亲兵,尽皆嘶声力竭地吼了起来。

这吼声起初还有些杂乱,但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如同绝望中点燃的火炬,暂时驱散了部分恐慌。固然只有一时之用,但比起军心崩溃,将士营啸来,已是最好的结果。

李存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迅速下达最后的防御指令,便是以高行周收拢所有骑兵,集中马匹准备向南突围。夏鲁奇则整顿所有能战步卒,依托山势,负责抵御獾儿嘴正面攻势。李存礼负责收拢粮秣,尤其是多备箭矢,以在突围之途所用。

众人依次凛然领命,当下四散而去。

而就在晋军营啸被强行压制,李存勖传令布防的同时,野狐岭西南侧,自云州延伸至宣化(今张家口)的宣大古道尽头。

萧砚勒马立于一处高坡,抬手遮在眉前,远眺着野狐岭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