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既寿永昌(四)(第2页)

他倒更乐意绕道去看看乡间琐事,所以因此耽搁了不少行程,却也无人敢有丝毫怨言。

李存礼等晋国旧臣被允许随行目睹一切。

他们看到被战火蹂躏的村庄在官府引导下重建,断壁残垣间搭起了新的茅屋;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排着长队,从临时设置的粥棚领取赈济,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新秩序的顺从;看到城门口新张贴的安民告示,上面盖着天策府的大印,宣告着与中原一致的免税一载的政令,取代了旧日河东各州县的横征暴敛。

这一切,都与他们记忆中穷兵黩武、朝令夕改的河东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压在他们每个人的心头。

行至太原府的州界时,队伍在一处驿亭休整,人马饮水。萧砚在亭中坐下,目光掠过外间的一众晋国旧臣,开口道:“李存礼。”

李存礼身躯一绷,当即快步走进亭中,深深躬身:“罪臣在。”

萧砚示意他落座,亦无客套话,只是开门见山道:“你非庸碌之辈。才智武功,在通文馆乃至整个晋国,都属翘楚。李嗣源其人,心性如何,你当比旁人更清楚。阴鸷狠毒,刻薄寡恩,为达目的,至亲手足亦可牺牲。镇州城外,你明知其行险,恐将晋国拖入万劫不复,也曾出言劝阻。然最终,你仍选择效忠于他,至死不渝。为何?”

亭内一时寂静,侍立亭外的夜不收如同泥塑木雕,只余外间细碎的人马声,以及远处阿姐不知与谁争执的隐隐喧闹。

李存礼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道:“殿下明鉴。罪臣之愚忠,非为其人,实为‘恩义’二字所困,亦有…通文馆存续之念。”

他苦笑了下,缓缓道来:“臣自幼孤苦,蒙义父收留,入通文馆。十三太保,名虽兄弟,情分深浅自知。而李嗣源彼时身为长兄,对臣确有提携教导之恩,传艺解惑,不曾藏私。臣故视其为尊长,为圣主。此‘义’字,数十年如初,令臣难断难舍。此其一。”

“其二,河东倾颓,晋王仓促继位,根基未稳。通文馆乃义父心血,亦是河东震慑四方之重器。臣虽为所谓圣主,但确实有李嗣源才有能力、有野心维系通文馆不散。臣愚见,以为唯有依附于他,或可在这乱世激流中,为通文馆上下寻得一线存续之机,不至烟消云散。忠于他,亦是…忠于通文馆之传承。”

萧砚略略颔首,倒是不置可否。

而李存礼的声音便旋即变得自嘲与苦涩起来。

“至于阴山之事,罪臣确万死难赎。彼时李嗣源已近癫狂,行事不计后果。他深知殿下与降臣尸祖关系匪浅,故与拔里神玉暗中合谋,欲借阴山神女多阔霍之力,重创…甚至谋害殿下。此计凶险歹毒,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罪臣虽愚忠于他,亦知此举必将累及整个晋国。更心知肚明,此等伎俩,终究难挡殿下堂堂正正、席卷天下之师。故在动身阴山之前,罪臣找了个名目留在了野狐岭,以助晋王拒敌。”

“然,李嗣源亦知此计若败,必遭雷霆之怒。故为留一线退路,亦或因在镇州、大定府前两度窥见殿下有揽罪臣之意,便密遣一心腹死士,假借罪臣之名,向…殿下传递了关于降臣尸祖身陷险境的消息。”

他长叹一声,起身离座,叉手深深拜倒下去:“罪臣知情未报,甘为爪牙,罪无可赦。殿下明察秋毫,洞察其奸,实乃天意。今晋室已亡,通文馆灰飞烟灭,罪臣…唯求一死。”

亭内再次陷入沉寂。降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原本慵懒把玩着一片树叶的手微微一顿,桃花眼中闪过一抹寒芒,随即又归于平静,松开手指,任由碎叶飘落,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是听到了一件令人不快的消息。

萧砚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李存礼的供述,确与公羊左在狠狠拷打李嗣源后得到的言辞无误,至于李嗣源两面下注,而因怕死不惜栽赃兄弟的事,也实在太过符合其人行径了。

“你的话,与本王所知,倒并无二致。不过本王亦知,你李存礼,却并非毫无是非,只知盲从之辈。镇州城外,你曾直言劝谏,是知此举凶险;阴山之事,你虽屈从于李嗣源,却也心知此乃绝路,难挡大势。此一点清醒,便是你与李嗣源的根本区别。”

萧砚站起身,踱至亭边,望向远处官道上缓缓移动的车马和流民的身影。“本王向来不喜虚言。你之才具,本王看在眼里。通文馆圣主之位,非庸碌者可居。你之武艺韬略,你之审时度势,乃至你此刻这份供述不讳、引颈待戮的担当,皆非寻常降将可比。小节或可拘泥,大义尚存心间。这,便是本王在镇州,让述里太后在大定府前,两度欲揽你之故。”

李存礼猛的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茫然。他本以为萧砚知晓内情后,等待自己的是死路一条,却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而萧砚背对着李存礼负手而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

“死?何其容易。一死固然可全你心中那份对通文馆的忠义,亦可逃避这亡国降将的屈辱,不过这恐怕并非什么担当。真正的担当,是活着,去面对你过往的愚忠所酿成的后果,去用你尚存之身,为这即将一统的天下,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他回过身,道:“你的命,本王暂且留着。汴梁,还有一场大戏未开锣,亦需你现场观之。而这天下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本王推行新政,需要能臣干吏,需要知晓地方沉疴、懂得审时度势之人。你李存礼,若能洗心革面,挣脱过往枷锁,以你之才,未尝不能在另一片天地,为生民立命,为自己挣一个堂堂正正的新生。这,远比你所谓的殉葬,更有价值。”

“罪臣……罪臣……”李存礼心神剧震,却是一时失声无言以对。

他学富五车,遍观史册,出入仕途十数年,却是直到此刻,才真切感受到那些史书上让人初次见面就纳头便拜的明主,到底是什么样子。

而萧砚看着李存礼的挣扎与震撼,亦不再多言,只是拂了拂手。

“是选择毫无价值的死,背负着愚忠的污名与未尽之责;还是选择以有用之身,去为这天下,也为自己的‘义’寻一个真正的归处?李存礼,路,本王指给你了。如何选,在你。退下吧,仔细想想本王的话。你的答案,本王在汴梁等着。”

李存礼跪在原地,最终只是重重叩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