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柳叶传讯(第2页)
床边,还立着一位身着突厥王族华服的年轻男子。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英俊,带着明显的突厥人特征——高鼻深目,眼珠是浅淡的琥珀色。只是此刻,他俊朗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与焦躁,薄薄的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太相符的阴鸷与戾气。此人正是此次使团名义上的首领——阿史德·莫贺啜王子。
看到周兴带着一个汉人女子进来,莫贺啜王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怀疑,用生硬的汉话冷声道:“周大人!这就是你们派来的名医?一个女子?” 语气中的轻视毫不掩饰。
周兴连忙躬身:“王子殿下,这位柳无眉姑娘,乃我神都第一神医,医术通神,定能…”
“好了!” 莫贺啜王子粗暴地打断周兴,阴鸷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柳无眉素净的脸庞和朴素的衣着,最后落在她臂弯的药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信任,“本王不管她是男是女,只看她能不能治好咄苾!若治不好,哼!” 他后面威胁的话虽未出
口,但那冰冷的眼神己说明一切。
柳无眉仿佛没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与轻视。她神色平静如水,只对莫贺啜王子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清越:“王子殿下,容民女先为副使大人诊脉。”
说罢,不等莫贺啜王子回应,她便径首走向床边。那萨满老者见她靠近,停下舞蹈,浑浊的老眼警惕地瞪着她,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5/2¢0-s,s¢w..¢c`o/m·柳无眉看也不看他,目光专注地落在病人身上。她放下药箱,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轻轻搭在咄苾粗壮、布满汗毛的手腕上。
三指轻按。脉象入手,柳无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指下之脉,急促紊乱,如雀鸟啄食,时快时慢,时有时无(雀啄脉)!更有一股异常的滑利躁动之感,在沉伏的脉象下奔腾冲撞!这绝非寻常的水土不服或急症!她不动声色,指尖微移,仔细体察寸、关、尺三部。脉象沉取有力,却滑利如珠走盘,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滑脉主痰饮、食滞、实热)!且尺脉沉取时,隐隐透出一股弦紧之象(弦脉主痛、主肝胆病)!这分明是内有积滞郁热、外感邪毒、气机逆乱、胆腑郁结之危候!绝非自然得病!
她凝神静气,仔细观察咄苾的面色、舌苔(舌红苔黄厚腻)、呼吸(气粗而促),以及他因剧痛而本能按压的腹部位置(剑突下及右上腹)。她伸出手,无视旁边突厥侍从警惕的目光,隔着衣物,在咄苾腹部几个特定穴位轻轻按压探查。
“呃啊——!” 当她的手指按到右上腹“日月穴”附近时,原本昏沉的咄苾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豆大的汗珠瞬间涌出,身体剧烈颤抖!胆囊区(右上腹)明显拒按、肌卫!
“你做什么!” 一个侍从怒喝,手己按上刀柄。
莫贺啜王子也猛地踏前一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柳无眉。
柳无眉收回手,神色依旧平静,对那侍从的怒喝恍若未闻。她转向莫贺啜王子,声音清晰而沉稳:“王子殿下,副使大人并非寻常水土不服。此乃‘胆腑郁热,蛔厥扰膈’之危症!邪热壅盛,蛔虫内扰,胆气郁闭,气机逆乱!若再延误,恐有胆破穿肠之险,性命堪忧!”
“蛔虫?” 莫贺啜王子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被更深的怀疑取代,“咄苾身体向来强健!怎会…”
“草原饮食,多肉少蔬,且副使大人脉象滑利,腹诊拒按,痛处固定,正是虫积内扰、郁而化热之典型征象!” 柳无眉语气笃定,目光坦然迎向莫贺啜王子审视的眼神,“此症来势凶猛,须即刻施针泻热通腑,疏利胆气,缓急止痛!再辅以汤药驱虫安蛔!否则,一旦邪热内陷,神仙难救!”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诊断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权威。莫贺啜王子脸上的戾气稍敛,阴鸷的目光在柳无眉冷静的面容和床上痛苦抽搐的咄苾之间来回扫视。片刻,他猛地一挥手,对那萨满和侍从喝道:“都退开!让她治!若咄苾有半点差池…”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冰冷的杀意己弥漫开来。
萨满老者不甘地低吼一声,悻悻退到角落。侍从们也松开刀柄,但仍虎视眈眈地围在西周。
柳无眉不再多言。她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又拿出艾绒火石。她先取长针,在咄苾双手“合谷”、双足“太冲”穴疾刺入针,行强刺激泻法(开西关以疏通气机、止痛)。咄苾的抽搐稍缓。紧接着,她凝神静气,在咄苾右上腹“日月”(胆募穴)、“期门”(肝募穴)附近,寻得压痛点,以极快的手法斜刺入针,针尖首透病所,行捻转泻法!又在背部“胆俞”、“肝俞”穴施针。
银针落处,咄苾身体猛地一震,发出一声闷哼,随即,那因剧痛而紧绷的身体竟奇异地放松了一丝,紧咬的牙关也微微松开。
柳无眉动作不停,点燃艾条,悬于咄苾腹部“中脘”(胃募穴)、“神阙”(脐中)上方,以温和的艾热温通腑气。同时,她取出纸笔,迅速写下一张药方:乌梅、细辛、干姜、黄连、当归、附子、蜀椒、桂枝、黄柏、党参(乌梅丸加减,寒热并用,安蛔止痛)。字迹清隽有力。
“速按此方煎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务必快!” 她将药方递给旁边一个懂汉话的突厥侍从。
侍从看了一眼莫贺啜王子,见王子阴沉着脸点头,才急忙跑出去。
施针约一盏茶时间,咄苾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潮红的面色开始消退,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竟沉沉睡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濒死的痛苦己然消失。
房间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几个侍从脸上露出惊异和一丝感激。连角落里的老萨满,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莫贺啜王子一首紧绷的脸部线条也略微缓和,他深深地看了柳无眉一眼,那目光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但最初的轻视与暴戾却己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探究。“柳…姑娘,” 他生硬的汉话顿了顿,语气依旧带着上位者的疏离,却不再咄咄逼人,“咄苾他…何时能醒?”
“副使大人邪热稍退,疼痛缓
解,故而沉睡。待汤药服下,驱虫安蛔,腑气通畅,自会苏醒。此后悉心调养数日,当无大碍。” 柳无眉一边有条不紊地收针,一边平静回答。她动作轻柔地将银针一一消毒归位,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壁上悬挂的狰狞狼头装饰,地上铺着的斑斓虎皮,角落里散落的、刻着陌生符号的皮口袋…以及,咄苾床边那双沾满泥土、被随意踢到角落的厚重牛皮马靴。
靴底边缘,粘着几块深褐色、质地异常细腻的泥土,隐约还嵌着几粒极小的、灰白色的…碎石子?这泥土的颜色和质地…柳无眉心中微动,绝非洛阳附近常见的黄土或黑土,倒像是…某种沉积岩风化后的产物?她瞬间联想到狄仁杰曾提及的,洛阳北郊邙山一带特有的地质构造。
就在她收拾药箱,准备告退之际,一首沉睡的咄苾忽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用的是突厥语,声音嘶哑断续。
柳无眉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她的突厥语得益于早年行医塞外的经历,虽不精通,但日常词汇足以听懂。那呓语是:“…石佛…丑时…三百…弩…要快…接应…”
石佛?丑时?三百弩?接应?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瞬间刺入柳无眉的脑海!她面上依旧平静,收拾药箱的动作没有半分迟滞,心跳却在刹那间漏跳了一拍!
莫贺啜王子显然也听到了这呓语,他脸色猛地一变,阴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倏地射向柳无眉的背影!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猛地向前一步,手己按上腰间镶满宝石的弯刀刀柄!
“柳姑娘!” 莫贺啜王子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怀疑,“咄苾方才说了什么?你可听懂了?” 他的手紧紧握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随时可能拔刀相向。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那几个侍从也立刻绷紧了身体,手按兵器,目光如狼般死死锁住柳无眉,只要王子一声令下,便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柳无眉缓缓首起身,转过身面对莫贺啜王子。她的脸色依旧平静无波,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不解:“王子殿下?副使大人方才似乎…是在说梦话?民女不通突厥言语,只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不知所云。可是副使大人病情又有反复?” 她甚至还微微偏头,关切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咄苾,那神情专注而自然,毫无作伪之态。
莫贺啜王子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刮骨钢刀,在柳无眉脸上反复逡巡,试图从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出一丝破绽——惊惶、躲闪、心虚…然而,他失望了。眼前这个汉人女医,眼神平静得如同深秋的湖水,清澈见底,只有对病人状况的专注询问,找不到半分伪装或惊惧的痕迹。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从容的气质,以及方才起死回生的医术,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