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皇后之愿
康熙扣住珠兰腰肢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腹掐进她裙腰的滚边,将绣着并蒂莲的缎面捏出褶皱——那是他亲赐的纹样,如今却被她在谈论其他女子时穿着。
窗外的海棠花枝被夜风吹得轻颤,某片花瓣落在暖阁的窗台上。殿外夜色渐浓,只余下交织的轻笑与凌乱的喘息。
珠兰的呼吸拂过他耳畔,他听见自己低声呢喃:“不许再夸别人。”这话出口便后悔了,像个撒泼的孩子,全然失了帝王威仪。可怀里的人却轻笑起来,东珠蹭过他后背,发出细碎声响。他忽然想起少年时,母亲也曾说:“玄烨,帝王也是人,别把自己困在龙袍里。”
铜漏里的水滴落在接水盘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康熙袍角的海水江崖纹。水痕沿着龙纹向上蔓延,如同他无法遏制的醋意。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蟠龙柱上,她的影子恰好覆盖住龙首的位置,而他的影子则缠绕着龙身。
他揽着珠兰的手臂不愿松开,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卸下江山重担,做片刻只懂嫉妒的寻常男子。他望着她发间凌乱的珍珠,终于承认:他怕的是——这颗被他视为治国利刃的心,有一天会真的偏离自己。
窗外,海棠花影摇曳,将这方天地的旖旎,都藏进了深深宫墙之中。
一刻钟后,皇帝逃跑了。
珠兰看了眼系统,翻了个白眼,这么好的气氛,亲密度居然没涨,男人那颗心啊,可太难猜了。
残阳的余晖透过丝绢槅扇,索尼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明黄卷轴,上面"一等公"三个朱砂大字在暮色中泛着刺目的光。皇帝的心思,越发难以揣测。
正厅的香炉飘出袅袅沉烟,案头原有的一等侯印绶泛着冷光,与新赐的公爵金册并排放置,恍若两柄悬在赫舍里氏头顶的双刃剑。
“本该是百年之后的哀荣啊...”老人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喉间溢出一声浑浊的叹息。他早已窥见了这份世袭罔替爵位的最终归属——却万没想到,这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公爵之位,竟会在皇帝与朝臣剑拔弩张的风口浪尖,以这般突兀的姿态降临。
大儿子接手内务府,他觉得管不过来,让皇后管。索尼当时觉得这个招数太次了,可他也同意了。毕竟刚直忠君的葛布喇是赫舍里立在前朝的旗帜,一片纯洁无瑕就是他的护身符。
只是,内务府这个地方虽然水浑难搞,可太重要,拱手让给他人肯定不行。
比起无子的皇后,身为皇帝第一心腹的葛布喇对家族更重要。
索尼从没想过内务府还能管出花来,不犯错就可以,守着一摊子吃皇家的饭,给大伙分匀乎了就行。
谁知道皇后娘娘心中自有丘壑,是这么个丘壑啊。愣是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好好的皇后,干成天子鹰犬!
索尼觉得自己病了这一段时间,实在错过许多。
他以为皇上特意来寻自己一回,是还用的上这一帮老兄弟。先头大伙退了,怎么皇上也得分润一二好处给大伙。
结果,后面还是君臣对立了起来。由头,还是自己家。
皇上就那么铁公鸡,好处得了,一丝半点是不往外漏。
八旗宗室都没有,就给自己的妃妾家分润了,这是什么道理。
天子欲要让我自掘坟墓?还是要让我赫舍里全族做皇权的牺牲品?
他已经忘记了,当年他与长子葛布喇说过的一番话。当然他可以坦然面对孙女牺牲,却决不可看着家族失利、失落、失败。
索尼不知道,连分润出去的这点儿都是自己孙女珠兰做主给的。他还对皇帝保有一丝幻想,皇上应该还是愿意同八旗共享盛世。
铜漏滴答作响,索尼盯着墙上先祖画像,目光穿过层层岁月,落在三儿子索额图身上。
那个最像他的年轻人,此刻在内务府工坊里没日没夜地捣鼓蜂窝煤与琉璃镜,连带着就把六部衙门和宗室老爷们的利益搅得七零八落。“到底是沾了他的光,还是被他连累了?”老人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揉着太阳穴,珊瑚朝珠在腕间撞出细碎声响。
他曾攥着老三的手,厉声警告:“赫舍里氏绝不能站在满朝文武的对立面!”这是他一辈子的智慧,永远与大多数站在一起。
老三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丹凤眼,貌似乖顺,貌似想明白了,实则执拗得可怕,仿佛被他大哥葛布喇那股迂腐劲儿浸透了。
内务府工坊彻夜不熄的炉火,正将赫舍里氏推向风暴中心。这新赐的一等公爵位,究竟是帝王对功臣的褒奖,还是将家族架在火上炙烤的催命符?老人闭上眼,任由黑暗吞噬满心的忧虑,唯有佛珠仍在指间缓缓转动,数着这深宅大院里无人知晓的惶惑与不安。
“老太爷,三老爷到了。”小厮的通报声惊碎满室寂静。
索额图跨进门槛时,官服补子上还沾着内务府工坊的煤灰,新赐的双眼花翎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跪下!”索尼猛地将瓷碗砸在青砖上,碎裂的瓷片溅到索额图官服下摆。
“你以为这爵位是天大的恩赏?”老人剧烈咳嗽着撑起身子,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金镶玉把手,“早于你说过,皇上与朝臣掰手腕,咱家可以和稀泥。葛布喇已经是名声在外,就那么个臭脾气了,本是指望你把赫舍里氏从风口浪尖带下来!你倒好,在内务府搞什么蜂窝煤、琉璃镜,把六部得罪了个遍!此刻居然还不肯消停吗!”最重要的是,怎么提前不来告知他!“你眼里,还有我吗!”
皇上不愧是太皇太后教出来的,用得着我家周旋于朝臣时,便是重臣忠臣。用不着了,就要我家做孤臣。我全家在旗,姻亲遍布宗室与上三旗,怎么孤啊!
索额图挺直脊背,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阿玛,儿不过是想为皇上分忧...”
“分忧?”索尼的冷笑被咳嗽打断,指节几乎要掐进儿子肩头,“你以为满朝文武都是瞎子?他们盯着的不是内务府的银子,是你!你这个办事的,居然没把银子拿出来分。你,背叛了勋贵!”八旗,本旗都是老亲,上三旗都是姻亲,宗室都有联姻,哪有人家会做孤臣的。“就是葛布喇愿意,你索额图也不配愿意。皇上,能保咱家一辈子吗?”
现而今满朝风声,是怎么来的,是皇后失德吗,是葛布喇不够忠心耿耿吗,是索尼居功自傲吗?是你索额图,不够聪明啊!
窗外忽起一阵狂风,卷着柳絮扑进屋内。索额图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当初随他上朝,老人总说“为官之道在于藏锋”。
当初大哥在前朝硬刚鳌拜之时,老父亲在后头暗箱操作与那遏必隆眉来眼去,脚踏两条船。
索额图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中。赫舍里家就是这样,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
可如今内务府工坊的炉火彻夜不熄,琉璃窑的青烟直冲云霄,赫舍里氏的锋芒,早已在这场变革中展露无遗。索额图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躲在大哥身后的无用之辈。
前朝之势也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大哥葛布喇有擒鳌拜的大功在身,早年也护持了不少与鳌拜不同路的八旗勋贵,固然他不结党,身后却是有势力的。
“从明日起,暂缓工坊扩建。”索尼靠回锦缎软枕,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有些事,该低头时便要低头,不要把赫舍里氏架在火上烤。”皇后娘娘用他三叔,索尼赞成。可索额图不该卖命至此,做过了!
当索额图退下时,残阳已彻底沉入墙后,唯有老人手中的佛珠仍在缓缓转动,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数着赫舍里氏飘摇的命运。
三代人臣富贵至极,不能急功近利,要忍着啊,孩子们。老三会听话吗?索尼有些摸不准了。
若是让福晋入宫,不可,皇后娘娘是主子,外臣不可以教导之态入宫。太皇太后发话之前,咱家不能自己跳出来。
此事,还得在老三身上。
便是皇后娘娘寻了外人来忙活内务府一摊子,赫舍里家都不会这么被动。
索尼不相信,别人家的孩子也跟自家的似的越大越不长脑子。
你可以有才华,你怎么敢不合群!
皇上也要明白这个道理才对,千万莫要被葛布喇这个死心眼子带到歪路上去啊。
索额图攥着鎏金镶玉的腰带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阿玛最后那句“不要把赫舍里氏架在火上烤”如重锤,在耳畔嗡嗡作响。
廊下铜灯次第亮起,昏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长,与廊柱上盘绕的蝠纹重叠,倒像是被束缚的困兽。
大哥当年之举,何尝不是把家族架到了火上!
垂首跨过门槛,下摆扫过冰凉的青石阶,将暮色里的树影搅得支离破碎。父亲方才那番训斥犹在耳畔回响,他却望着掌心被朝珠勒出的红痕,在心底将局势细细推演——朝臣们弹劾的折子堆成山,哪里是冲着内务府的银钱?分明是那些琉璃抢了南边贸易行的生意,蜂窝煤断了炭商的财路。他每推进一项新事物,就像在勋贵们的软肋上扎下一根钢针。
大商人背后,哪个没有靠山。八旗勋贵、旗主王爷,就是大靠山!
彼时索尼周旋于朝堂,惯用的手段便是"利字均沾":找一个可靠的白手套,将新发现的矿脉分与各旗贝勒统领,把漕运的油水匀给六部堂官。作为索尼最聪颖的儿子,他自幼浸淫在朝堂权谋的暗流中,深谙臣子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