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谊 作品

6.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六)

他的家乡叫珠默,是个遍地跑牛羊的地方。

落成的寺院和落户的人家一样多,朱墙和灰壁在青山间交错,乔木和低草在和风里交光,白羊和白牛在坡道中交织。

他热爱珠默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张面孔,热爱年少时的生活,有宽仁的父母可依靠,有知心的青梅可相伴。

三岁那年,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他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句“这是从舍离城来的人”,他无法向追问的客人解释识破的原因,反正他就这么说了,能怎么着吧。

客人像个货商,背负着许多物件,悉数在他面前铺开,要他从中选取三件。

他挑了手铃、碰铃、手鼓,响的东西最是有趣。

客人似乎很满意,但并不打算把这三样给他,他很是闹了一场,拉着客人的衣摆说:“这是我的!”

都让他挑了,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不给他,何必让他挑,挑了又不给,这不耍流氓?

那客人很绝情地把所有物件统统收回,见他闹腾得厉害,安慰着向他许诺,过些日子会有好礼送到。

哪有什么好礼,不过是来了个背书篓的经师,教他念经识字。

他喜欢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不喜欢让他发出声音的东西,他可不情愿诵经了!

可长辈们对免费之物最是容易上当上瘾,对免费的经师,阿爸阿妈奉若神明,对免费的经籍,阿爸阿妈视若珍宝。

殊不知,免费的最贵,好处占多了自是要偿还的。

十四岁那年来了一伙人,说他符合观湖示象的全部特征,当年选的三样全对,全是法王的贴身法器,要拉他去做继任法王。

这事,找谁评理啊!

那时阿爸已经不在了,阿妈一个根本拉不住抢走他的什么摄政。

那时他不知,那日便是他和阿妈的最后一面。

他就这样被推上师子座。

他们如数家珍说,师子座又名莲花宝座,又名法王圣座,又名金刚尊座……

“又名我不想坐。”他真情实感的一句,换得一个时辰的上师亲训,声音好大,他什么都没听清,反正很凶就是了。

再不想坐也得坐,只要摄政一天不倒。

他从此迎来长达十四小时的每日苦学,无需长途跋涉,朝锦垫一坐就日夜兼程。

很快举行大典,由敬本禅师对他授沙弥戒,就是那个背书篓经师,而今成了他的上师,是唯一一个可以向他当众发难的人。

这是严师对弟子自产自销的一种特权。

那日花团锦簇,梵音不绝于耳,袅袅旃檀和漫天花雨争香,势要把乌泱泱的人熏出个无度芬芳。

能容下数千人的道场,容不下阿妈一个农女。那日欢呼声震动八荒,除了他和他全家,每个人都很满意。

他思乡思亲,思念年少的知心相伴,珠默成了回不去的故乡,他们用佛缘斩断他的亲缘。

他日日持念佛名,夜夜魂锁珠默,背书篓上师责备他有口无心,说诵经念佛要总摄六根。

他一气之下走出经堂,面朝西南屈膝长揖,失去的和怀念的早已灌满了他的眼耳鼻舌身意。

宫墙内沿山铺设的玉阶,高高低低地承载着他的悲戚、不甘和血泪。

从此,每当乡愁涌来,西南的方向总有他磕破的膝盖和淤青的额头。

他拜的不是佛,是被迫辞别的亲人和故乡。

他们要他归佛,而佛归他们,可他过于强大地统领着自己的精神,他们便寻求恶法将他摧垮,从施以邪药到肉身惩罚。

他们不懂,饿着的人是不会忘记觅食的。

他曾在除夕夜登上宫顶,迎着缺月在大雪中呐喊,“我生来是有情众生,还我世俗生活!”

然后摄政下达一道仅针对个人的逐令——他的阿妈,永不得进入舍离城。

他想回家。

此佛不灭,此情不销!

他不知不觉睡去,于梦乡里又为可爱的亲人流泪。

张行愿的指腹轻轻划过他的眼角,他无须睁眼就精准捕捉,牢牢将手揣进颈窝。

她无声叹息,任凭他握着,深藏在心里的乡愁被他掀了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