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谊 作品

22.话本先生的戏班子(六)

太叔是商人,算不上特别富裕,在舍离国算是中产阶级吧,与贵族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而他又是个无寂派,在舍离城是不受待见的。可他铁了心要做有寂派的钉子户在此生根落叶,让无寂派在国都始终保有一席之地。

无寂派的出家人和瑜伽士入城,多由太叔接待,太叔和他的传喜园,像个什么驻京办。

此之瑜伽,非彼唐代玄奘大师之瑜伽,玄奘之瑜伽行派是显教体系,法身清净,没那些明妃双修之事。

而无寂派之瑜伽,则是密法修行,既是密法,自然是不可说了。反正你不知我不知,只知他们行密法,可出家可在世,但必须身怀密钥,所以又与太叔的在家居士身份不同,居士修习的是“无派”之显法,你可知我可知,翻开经书就没有秘密。

张行愿在宅邸门前等不多久,家丁便来报——老爷不见,先生请回吧。

张行愿隔天又去,还是“先生请回”,这怎么行,她还有事,还有戏,太叔不配合,这戏班子就搭不起来。

张行愿拦下家丁,“有劳传话,告诉他戏不对,传喜园是他的心血,他不应该在大火之后缠绵病榻,应该缠绵库房才对,这才符合人的痴心。”

不一会儿家丁又来,“先生,老爷没听明白,要你多说些。”

什么新闻典故,张行愿信手拈来,“从前有个老人啊,把黄金埋在内院墙角下,后来病重,没来得及告诉长子一声就蹬腿归西了,老人心里放不下那些黄金啊,于是转世当了一条大黄狗回到家里去,天天就呆在那内院墙角下,哪哪也不去,吃喝拉撒都在那墙角。

主人气不过,对那大黄狗又打又骂,有天,一僧人托钵化缘经过,听见了狗吠声和打骂声,那长子是个善心的,愿意布施,请僧人入宅。那僧人一瞧见那大黄狗就劝,‘儿子不能打老子啊,你父亲是想替你守住黄金’。主人挖开墙角找到了黄金才信,那大黄狗真是他父亲。你把这故事说予你家老爷听,我回传喜园了。”

太叔不是固执之人,本以为话说到这里,他会积极调整戏路,可翌日他还是缺席传喜园,张行愿只得厚着脸皮再去找人,这回家丁倒是换了台词,再不是那句“先生请回”,可话一出口吓出张行愿一身冷汗。

“先生快走,老爷被拿去摄政府问话了。”

莲镶则!

张行愿右手紧攥着左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家丁回话:“今晨,老爷正要回传喜园,摄政府就来人了,老爷猜想先生不见老爷回园定会再来,要我转告先生几句话。”

“请说。”

“老爷要先生到翠庄茶号找杰错掌柜,他会安排你去西南。”

张行愿不敢置信,“太叔要我走?”

“老爷担心先生安危,要先生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

看吧,这摄政弄人总不爱一刀了事,他的反复无常连钉子户都萌生退意。

还是那场火后劲太大,让太叔惴惴不安?

张行愿凝重回话,“我不走,等太叔回来了,麻烦转告他我就在传喜园等他平安的消息。”

如果今日等不到,明日她便去什么翠庄茶号,问那什么杰错掌柜,看有没有法子联络无寂派把人捞出来,实在不行,她还能去大勇寺找法王设法营救。

回传喜园一路,张行愿的心情慢慢平复,料想太叔应当无性命之忧,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的教派纠纷,莲镶则绝不会挑动干戈。

她还算沉得住气,经书能看得进去,提笔也能写得进去,只是无心再去茶摊喝茶,八都来过一趟,带着莓子茶和糕点来了,与她约好了时间,明日要接她去茶摊,因为大勇寺今儿来了俩僧人,提着两个大银壶接走了所有的莓子茶。

张行愿一听就警醒,“大勇寺的?”

“对,大勇寺。”八都接着说:“莓子茶我做得少,装不满那俩大壶,我只能再去做。他们说以后每日未时,都会有大勇寺的僧人前来接茶,要我提前备好,他们付了一旬的定金。”

莓子茶卖得不如莓子奶茶,八都才做得少,只有她爱喝。大勇寺的僧人忽而来买茶,买的却不是当地人爱喝的奶茶,他用这样的方式向她传递思念。

而她能为他做什么?只能等吗?她可不是什么等王子来救的灰姑娘,她很快就有了主意。

翌日一早起来,便听说太叔回来了,只是没在值事房,痴痴呆呆地蹲守库房,谁劝都不听。

张行愿松口气,能毫发无损回来就好,她赶紧到库房去,与太叔盘膝坐于地,以静默致哀,颇有一种生死两茫茫的怅然。

大火在墙体上留下了灰一片黑一片,像妆后的眼泪,屋梁和房柱毁半截立半截,像战后的断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唯一的灾区并无扩散,无祸及他处,是天怜传喜园。

出钱的人好些天没露脸,谁也不敢张罗修缮之事,但大家伙儿还算重情重义,钱没法出,力气还是要出的,至少把灾区清理干净了。

余下熏黑的匮匮匣匣箱箱箧箧,即便有损毁,也被整齐码放于地面,只等它们的主人来吊唁。

传喜园人人皆知这些行头与戏具对太叔意义非凡,是他拼搏半生的战袍与战斧,如今却被焚于硝烟。

张行愿轻声问:“摄政何故带走你?是为那场火?”

太叔轻叹一声,说:“他问我与你是什么关系,何故你为我可以连命都不要。”

“那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说你是我认来的便宜侄儿。他没问那场火,主要是问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