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靖翔 作品

第170章 骊山北麓

炭盆里的松枝爆起火星子,噼里啪啦溅在夯土墙上,把挂着的兽皮地图烧出几个焦洞。苏定方盯着那几簇跳动的火光,突然觉得它们像极了三天前冰河上漂浮的火把——那些被韦家暗坝炸碎的木筏,还有筏子上二十三个兄弟逐渐冷却的脸。

\"老张头,你倒是说话啊!\"他粗糙的手掌拍在木桌上,震得半碗烈酒晃出波纹,\"这都换了三盆温水了,怎么伤口还在冒脓?\"

随军医官张忠民摘下老花镜,用袖口蹭了蹭镜片上的雾气。铜盆里的水已经变成浑浊的暗红色,浮着一层白生生的脓絮,他用镊子夹起块药棉,在王老五膝盖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轻轻按了按,腐肉立刻渗出黑血:\"将军您看,这溃烂都见筋了。冰河水里全是上游冲下来的腐叶烂泥,伤口泡在里面整整两日,早该发黑生蛆了...\"

\"放你娘的狗屁!\"苏定方突然暴喝一声,惊得门口值岗的羽林卫差点把腰刀掉在雪地里,\"老子当年在突厥大营里中了三箭,泡了三天马尿都没死透,他王老五可是跟着陛下爬过雪山的老斥候!\"

话音未落,木板床上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老五右手无名指的指甲整片剥落,正掉在苏定方握着的床沿上——这位向来以铁掌闻名的虎贲中郎将,此刻正用尽全力攥着床头木板,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

宇文拓佝偻着背凑到床前,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王老五颤抖的眼皮。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学士,此刻正用袖口偷偷擦拭着眼角的泪——三天前他亲眼看见,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老兵,如何用身体死死护住陛下的腰带,在冰河漩涡里浮沉了整整一夜。

\"水...水...\"王老五突然发出含糊的呢喃,干裂的嘴唇蹭过宇文拓的手背,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苏定方正要去拿水囊,却被宇文拓轻轻推开。老学士从怀里掏出个羊脂玉瓶,倒出半颗蜜丸掰碎在温水里:\"这是太医院的醒神散,陛下亲赐的...\"

温水灌下去的瞬间,王老五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拼命撞击。苏定方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榆林关,他们曾从冻死的胡商喉咙里挖出过一块冻硬的饼子——此刻王老五的喉咙,恐怕比那饼子还要坚硬百倍。

\"苏...黑子...\"当这个带着血腥气的称呼从紫黑的嘴唇间挤出时,苏定方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这个只有当年在陇右大营时的老兄弟才会叫的外号,此刻听起来却像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

\"我在!老哥哥,我在!\"他紧紧握住那双比冰还冷的手,发现王老五右手小指少了半截——那是去年在玉门关外,为了救迷路的斥候,被野狼咬掉的。此刻断指处的旧疤正在渗血,和新伤混在一起,结成紫黑色的痂。

王老五的眼皮剧烈颤抖着,瞳孔却始终无法聚焦。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拽住苏定方的衣领,带着脓血的唾沫喷在对方脸上:\"陛...陛下...冰河...冲...\"说到\"冲\"字时,他的喉结突然卡住,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哧\"声,右手却死死比划出一个向上的手势。

宇文拓突然抓住王老五的手腕,把耳朵贴到他嘴边。洞外的风雪突然加大,拍打在木屋窗纸上发出\"哗哗\"声,像是无数只鬼手在抓挠。苏定方看见老学士的肩膀猛地一抖,灰白的胡须上溅了几滴黑血,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后退半步。

\"韦家...暗坝...吐蕃...\"王老五的声音越来越轻,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呕出内脏,\"少将军...长安...危...\"当\"危\"字落地时,他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涌出大团黑血,在胸前的皮裘上洇开一朵妖异的花。苏定方想去按住他的肩膀,却发现这个向来精壮如熊的汉子,此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老王头!老王头!\"苏定方的吼声震得屋顶积雪簌簌掉落,落在王老五渐渐冷却的脸上,却再也唤不回那双浑浊的眼睛。宇文拓颤抖着伸手合上死者的眼皮,指尖触到他眼角未干的泪痕——这个在战场上杀过三十七个吐蕃兵的硬汉,直到死都没来得及流下一滴泪。

木屋陷入死寂,只有炭盆里的火星偶尔爆裂,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光痕。苏定方盯着王老五胸前的血渍,突然想起三天前冰河决堤时,陛下被激流卷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定方,带兄弟们先走。\"那时陛下的龙袍下摆已经被冰水浸透,却还在试图把腰间的兵符塞进他手里。

\"宇文先生,\"他突然转身,甲胄上的铜扣蹭过木柱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说的'上游山洞',你可知道在哪?\"

宇文拓从腰间解下一个牛皮卷轴,铺在沾满血污的木桌上。火光照在地图上,映出一条蜿蜒的蓝线——那是用靛青混着金粉画的冰河,在骊山北麓突然拐了个急弯,旁边用朱砂写着三个小字:鹰愁涧。

\"十年前,老臣随陛下巡视河防时,曾在涧西三十里处见过一个隐秘洞穴,\"老学士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红点,袖口不经意间扫过王老五的血渍,\"洞口被藤蔓遮蔽,寻常人根本找不到。只是...\"他突然顿住,抬头看向苏定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有话直说!\"苏定方的横刀突然出鞘三寸,刀光映出他眼底的血丝。

宇文拓轻轻叹了口气:\"鹰愁涧两岸皆是百丈冰壁,寻常人连下到涧底都难,何况是在这腊月寒冬。当年陛下曾想在涧上架桥,却被工部官员以'非人力可及'为由劝阻...\"

\"放屁!\"苏定方猛地抽出横刀,刀锋劈在炭盆边缘,溅起的火星落在他手背上烫出几个泡,\"当年老子带着三十个弟兄,从贺兰山雪顶往下跳的时候,也没人说过'人力可及'!传我的命令:全军立刻准备攀冰索、火折、烈酒,半个时辰后开拔!\"

\"将军且慢!\"宇文拓突然提高声音,\"此刻风雪未停,贸然行动怕是...\"

\"够了!\"苏定方的刀尖直指洞口,门外的雪光映在刀身上,像是一条正在苏醒的白蛇,\"王老五用命换来的消息,老子就算把鹰愁涧的冰全凿穿,也要把陛下找回来!你要是怕死,就留在这儿给老王头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