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靖翔 作品

第207章 深宫棋局(第2页)

副将雷万春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艰难地挪动着。他手中捧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是浑浊的、飘着几块暗红色肉块和碎骨的汤水。那汤水散发出的气味,让周围几个还能站立的士兵下意识地扭过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雷万春挪到张巡身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得渗出血丝。他看着将军那如同骷髅般的侧影,看着他深陷的眼窝里布满的血丝,看着他握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依旧微微颤抖的手…一股巨大的悲怆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身经百战、以勇猛着称的悍将!

“将…将军…”雷万春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双手颤抖地将那碗汤捧到张巡面前,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血污和冻疮的脸颊滚滚而下,“…最…最后…一锅了…您…您…多少…喝一口吧…弟兄们…都…都等着您…”

张巡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粗陶碗上,看着碗里浑浊的汤水和那几块形状可疑的“肉”。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太清楚那是什么了。昨夜…那些被拖上城头、冻得僵硬的“肉”…劈砍时沉闷的声响…煮沸时升腾的怪异气味…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了下去。他抬起枯瘦的手,没有去接那碗汤,而是轻轻推开了雷万春捧着碗的手臂。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城头上那些还能勉强支撑着站立的士兵。每一张脸,都和他一样,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仅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光。他们都在看着他。

张巡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分下去…”

“…给…还能拿得起刀的弟兄…”

“…一人…一口汤…一块…肉…”

“…告诉他们…”

张巡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猛地挺直了早已佝偻的脊背,那柄残破的横刀被他高高举起,刀尖直指城外叛军帅旗的方向!一股惨烈到极致、悲壮到极致的气势,如同回光返照般从他枯槁的身躯里轰然爆发!

“…吃完它!”

“…给老子…长力气!”

“…等老子…号令!”

“…随本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垂死巨龙的咆哮,撕裂了城头的死寂,也撕裂了每一个守城士兵麻木的心防:

“…跳城——!!!”

“…杀他娘的——!!!”

“…能拖一个垫背——!”

“…就他娘的赚一个——!!!”

“轰——!”

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一块寒冰!死寂的城头瞬间被点燃!一股混合着绝望、疯狂、以及最后血勇的火焰,在每一个士兵的眼中熊熊燃起!他们看着将军那如同标枪般挺立、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力都燃烧殆尽的身影,看着那柄指向敌营的残破战刀,看着那碗浑浊的汤…

“喝——!”雷万春第一个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不再犹豫,不再流泪,猛地仰头,将那碗浑浊腥膻的汤水,连同碗底那块最“实在”的肉,狠狠地灌进了自己的喉咙!他咀嚼着,吞咽着,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却如同疯魔!

“喝——!”

“吃——!”

城头各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和吞咽声!士兵们红着眼睛,如同恶鬼般扑向分到手中的那一小口汤,一小块肉!他们不再去想那是什么,不再去感受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他们只知道,这是将军的命令!这是他们最后的力量来源!吃完它!然后…跟着将军!跳下去!杀!

张巡看着这一幕,深陷的眼窝里,那最后一丝平静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毁灭的、玉石俱焚的疯狂快意!他缓缓放下了举刀的手臂,身体因为巨大的消耗而微微摇晃了一下,但立刻又被他强行稳住。他转过身,不再看城外,目光投向了城内,投向了那片早已化为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的蒲州城。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在战火中消逝的、蒲州百姓的眼睛。

他仿佛听到了潼关城头、哥舒翰老将军沉重的喘息。

他仿佛看到了长安灞上、上官婉儿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身影。

值了。

他枯槁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却无比释然的笑容。

城下,叛军营盘。

帅帐前,崔乾佑脸色铁青,死死盯着蒲州城头那面狰狞的血色“粮”字旗,还有城垛上那一片在晨光中微微晃动的、青紫色的“首级”。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骨一路爬升到天灵盖,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疯了…真他娘的疯了…”他身边一员心腹将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张巡…他…他这是要拉全城人陪葬啊…”

崔乾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第一次对一个敌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近乎恐惧的忌惮。这座蒲州城,这座他围困了数月、早已弹尽粮绝的孤城,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块即将到嘴的肥肉,而是一头浑身淌血、啃食着自己和敌人尸骸、獠牙上滴着毒涎、随时准备扑上来同归于尽的洪荒凶兽!

那面血旗,就是它最后的、最疯狂的咆哮!那累累首级,就是它永不屈服的獠牙!而城头那片死寂中酝酿的、即将爆发的最后疯狂…让这位以悍勇着称的叛军悍将,也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传令…”崔乾佑的声音干涩无比,“…各部…严加戒备…弓弩上弦…没有老子命令…谁也不许靠近城墙百步之内!”他死死盯着城头,仿佛在等待着那最终毁灭时刻的降临。他隐隐有种预感,张巡最后的“跳城”,绝不会是简单的自杀冲锋…那将是一场…真正的、血肉横飞的修罗盛宴!

长安·太医署·偏院药房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太医署高大的院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偏院深处,一间专门用来存放珍贵药材和熬制秘药的独立药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药炉在红泥小灶上咕嘟作响,浓郁到刺鼻的药气混杂着水汽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

太医署令王焘须发皆白,额角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根长长的药杵,在沉重的青铜药臼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的动作僵硬而迟缓,眼神空洞地望着炉灶里跳跃的火苗,心思显然早已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