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霭停云 作品

第8章 《青雀衔诏录》

一更梆子响过第三声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沈知白正在整理白日里收来的古籍,闻声抬头,手中的《膳夫经手录》残卷"啪"地掉在案几上。她分明记得门窗紧闭,却有一阵阴冷的风拂过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叮——"

铜铃又响,这次声音更急。沈知白起身时碰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五年前父亲断甲上干涸的血迹。她下意识摸向怀中半块残玉,那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喵——"

白猫阿玄突然从书架跃下,浑身毛发炸开,碧绿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沈知白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案几上的宣德炉里,沉香灰竟在青烟中缓缓凝聚,形成半阙古怪的乐谱。那些灰烬凝成的音符像被冻住的雨滴,一粒粒落在紫檀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是《春莺啭》的调子。沈知白呼吸一滞,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曲子。

"阿玄!"

白猫突然惨叫一声,沈知白转头看见它雪白的毛发间缠满了血丝般的红线——正是从方才掉落的《膳夫经手录》残页里钻出来的!那些红线如同活物,正顺着青砖缝隙间逆流的靛蓝水渍游走,在墙面上拼出一串扭曲的突厥咒语。

沈知白的手在发抖。五年前那个雨夜,父亲临死前用血在墙上画下的,就是这样的符号。

她抓起案几上的银剪,却见那些红线突然转向,如毒蛇般朝她脚踝缠来。千钧一发之际,怀中残玉突然发烫,一道青光闪过,红线发出"滋滋"声响,缩回了书页之中。

沈知白跌坐在椅上,冷汗浸透了中衣。她颤抖着展开白日里从西市胡商处购得的《膳夫经手录》,发现缺失的那几页切口处,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污渍。

是血。父亲的血。

二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时,沈知白已经换上了夜行衣。她将残玉贴身藏好,腰间别上父亲留下的青铜匕首——那是司历官代代相传的"量天尺",据说能测吉凶。

"阿玄,守着家。"

白猫不安地蹭着她的靴子,沈知白狠心关上门,融入夜色。她必须去找那个人——金吾卫中郎将裴砚之。五年前父亲暴毙那晚,是裴砚之第一个赶到现场,也是他亲手合上了父亲不肯瞑目的双眼。

夜雾中的金吾卫衙门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沈知白躲在转角处,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出衙门。五年过去,裴砚之的轮廓更加锋利,眉骨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腰间那把镶嵌孔雀石的短刀,正是当年先帝赐给沈家,又被父亲转赠给这位得意门生的"青霜"。

"裴将军。"

沈知白从暗处走出时,明显看到裴砚之的手按上了刀柄。待看清是她,那双总是冷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

"沈姑娘?"裴砚之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这么晚了..."

"我家的宣德炉里,沉香灰凝成了《春莺啭》的乐谱。"沈知白直接打断他,看到对方瞳孔骤缩,"《膳夫经手录》里钻出的红线,在墙上拼出了突厥咒语——和父亲死时画的一模一样。"

裴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一把抓住沈知白的手腕:"带我去看。"

他的手掌温热粗糙,沈知白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五年来她刻意避开所有与父亲之死有关的线索,直到今天那本诡异的《膳夫经手录》出现在她店里。

回程的路上,裴砚之始终落后她半步。沈知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背上,像是要确认什么。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他突然拽住她躲进阴影。

"有人进过你家。"裴砚之的声音压得极低。

沈知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家二楼的窗户——那扇她确定关好的雕花木窗,此刻正微微敞开一条缝。

裴砚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拔出短刀。刀柄上的孔雀石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绿光,沈知白怀中的残玉突然开始发烫。

"等等!"她按住裴砚之的手臂,"你的刀..."

话音未落,孔雀石突然迸发出刺目的光芒。裴砚之闷哼一声,刀柄烫得他掌心发红。与此同时,沈知白怀中的残玉自动跳出,悬浮在空中,与刀柄的光芒交织在一起。

"司历玉?"裴砚之震惊地看着那块残玉,"你父亲临终前说它已经..."

残玉上的"司历"二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更诡异的是,刀柄孔雀石的光芒在墙上投下影子,竟与残玉的缺口严丝合缝——它们本是一体。

"父亲把它给了我。"沈知白声音哽咽,"他说...这是司历官的命。"

一声猫叫突然从屋内传来,凄厉得不像阿玄平时的声音。裴砚之反应极快,一脚踹开大门冲了进去。沈知白紧随其后,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僵在原地。

东墙上的焦痕人形——那是五年前父亲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此刻正悬浮着一盏青铜油灯。灯油里浮沉着几片碎瓷,在火光中折射出奇异的光彩。沈知白一眼认出,那是永徽年间沉没的官窑贡品,正是《山家清供》记载的"梅花汤饼"必需之物。

更可怕的是,那些从《膳夫经手录》里逃出的红线,此刻正在地砖缝隙间游走,组成新的咒语。阿玄被困在角落,身上缠满了红线,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裴砚之的刀光如雪,斩向那些红线。刀锋过处,红线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化作黑烟消散。沈知白趁机抱起阿玄,发现猫毛里藏着半片发黄的纸——是《麟德历》的残页。

"尚食局在惊蛰夜改动的不是食谱..."沈知白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

裴砚之猛地转头看她:"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沈知白困惑地摇头,"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

三更鼓声震落梁上积雪。残玉与刀柄的光芒突然大盛,照出藏在房梁暗处的羊皮纸。裴砚之纵身跃起取下,展开后露出夹层里的祈雨符。朱砂写就的"惊蛰雷动"四字正在渗血,将羊皮纸染得斑驳陆离。

沈知白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无数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父亲在雨夜狂奔、尚食局宫女窃窃私语、御厨房里沸腾的古怪汤药、还有...裴砚之跪在父亲尸体前落泪的场景。

"砚之..."她无意识地唤出这个多年未用的称呼,"五年前那个惊蛰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裴砚之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刀。他望向沈知白的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你父亲用血在地上画星图...他说'青雀尾现,司历官死'..."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地板突然塌陷,露出黑黝黝的密道入口。腐朽的空气中飘来霜降柿漆的铁锈味,混合着某种古怪的药香。沈知白怀中的阿玄突然挣脱,率先跳入密道。

"阿玄!"

沈知白刚要追去,被裴砚之一把拉住。他解下腰间蹀躞带系在两人手腕上:"跟紧我。"

密道石阶湿滑阴冷,两侧墙壁上嵌着桑叶形状的灯盏。随着他们的脚步,灯芯一个接一个自动点燃,投下摇曳的光影。沈知白惊讶地发现,那些光影竟组成《武林旧事》记载的冰纨图案,栩栩如生地演绎着古老的傩戏。

裴砚之的刀鞘突然剧烈震颤。前方出现一汪幽蓝的水池,池底隐约可见浑天仪的残骸。星晷玉片从沈知白的袖袋中自动飞出,与池底残骸产生共鸣。水面泛起涟漪,映出一幅被篡改的星图——正是秋分节气特有的"蟹酿橙"形状。

"这是..."裴砚之声音沙哑,"司天台监正专用的星象池。"

沈知白蹲下身,指尖刚触及水面,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入池中。刺骨的冷水灌入鼻腔,她挣扎着睁开眼,看到池底散落着无数官窑碎瓷,每片上都刻着《谏猎赋》的片段。更深处,一支朱砂笔静静躺在浑天仪旁,笔尖泛着诡异的金光。

"青雀尾..."沈知白在心中惊呼。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就是这个词!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拉出水面。裴砚之的脸近在咫尺,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沈知白剧烈咳嗽着,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躺着一片刻有"永徽五年惊蛰"字样的碎瓷。

"父亲不是病死的。"她颤抖着说,"他是被..."

裴砚之突然捂住她的嘴。密道深处传来"沙沙"声,像是无数纸页在摩擦。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纸灰蝶从黑暗中涌出,每只蝶翼上都写着《五辛盘食谱》的片段。

"跑!"

裴砚之拉着沈知白冲向密道另一端。纸灰蝶群穷追不舍,翅膀扇动间洒下腥甜的粉末。沈知白突然明白过来:"是尚食局的食谱...他们在食物里下毒!"

前方出现一道青铜门,门上浮雕着三百架银鎏金砚台图案。裴砚之后颈的《天问》刺青突然灼痛,他咬牙割破手掌,将血抹在门环的赤箭芝雕饰上。

"以血为引,司历开门!"

门环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缓缓转动。就在两人即将冲入门内的刹那,沈知白余光瞥见池水中的星图再次变化——这次浮现的是父亲的脸。他嘴唇开合,似乎在说:

"惊蛰...雷符..."

青铜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的刹那,沈知白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面上。她顾不得疼痛,死死盯着密室中央那方熟悉的紫檀木案——与父亲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这是..."裴砚之的刀尖微微发颤,映出案几上积满灰尘的司历官印信。青铜印章旁搁着半盏冰裂纹茶盅,残存的茶汤早已干涸成褐色的痕迹,像极了父亲临终时嘴角溢出的血渍。

沈知白扑到案前,指尖触到印章上"沈青阳印"四个篆字时,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五年来她以为父亲只是个不得志的历法博士,却不知他竟是司天台最高机密"麟德历"的掌历官。

"原来父亲的字号'司历'不是别称..."她喉头发紧,"他就是那个暴毙的沈司历。"

裴砚之突然单膝跪地,对着案几行了个郑重的军礼。当他抬起头时,月光从密室顶部的通风孔漏下来,照见他眼角的湿光:"老师临终前要我发誓,永远不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

沈知白猛地掀开案几下的暗格,一卷残缺的手稿滚落出来。泛黄的宣纸上,父亲熟悉的瘦金体密密麻麻记载着永徽五年惊蛰前后的天象异变。在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潦草狂乱:

"尚食局以节气食方篡改星象...惊蛰雷符实为引动玄武门旧怨...青雀尾笔可破..."

纸页在此处撕裂,残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血指印。沈知白将残玉按在血印上,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