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霭停云 作品

第55章 《秋分画事》(第2页)

然后,她的唇角,在满殿死寂和太后惊骇的目光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是一个染血的、冰冷的新月般的笑容。

她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毒酒灼烧后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这死寂的宫殿:

“娘娘,”她染血的唇瓣开合,吐出的字句惊心动魄,“您可知这杯‘九华玉露’里……淬着什么东西?”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地上那碎裂的金杯,扫过太后铁青的脸,扫过裴砚之紧握玉哨的手,最后,那染血的微笑加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快意:

“淬着的……可是您亲手交给朔州叛军,那张要焚尽边关的火器图……烧成的灰烬啊!”

“轰——!”

沈知白最后那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集英殿顶!每一个字都带着染血的锋芒,撕裂了所有虚伪的华美。

“火器图……灰烬……”

太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金箔剥落的泥塑。她猛地从凤榻上站起,紫檀扶手在她失控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支牡丹金钗在她鬓边剧烈地摇晃,折射出惊惶破碎的光。“你……你胡言乱语!”尖利的声音完全失了平日的雍容,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破音。

皇帝彻底懵了,看看状若疯狂的母后,又看看唇角染血、笑容妖异的沈画师,年轻的脸上是巨大的茫然和恐惧。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龙袍。

“拿下!给哀家拿下这个疯妇!撕了她的嘴!”太后浑身发抖,指着沈知白,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鸽血红宝石戒指闪烁着血光。

殿内侍卫如梦初醒,刀剑出鞘的“锵啷”声刺耳地响起,几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同时指向场中孤立的身影。

沈知白却仿佛没看见那些指向自己的刀锋。毒酒在腹中化作灼烧的寒冰,剧痛开始蔓延,但她脊背挺得笔直,染血的唇边那抹冷笑如同刻上去的一般。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明晃晃的刀尖,死死锁住高台上的太后,声音因痛楚而微颤,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娘娘怕了?怕那灰烬……在臣的喉舌间……吐露真言?”她喘息了一下,一丝暗红的血线从她紧抿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朵小小的血花。“朔州将士的血……还没冷透……您听……他们……在喊冤呢……”

“妖言惑众!拿下!快拿下她!”太后厉声尖叫,保养得宜的面容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精心描画的眉眼狰狞如鬼。

侍卫统领一咬牙,挥手下令:“上!”

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扑了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声音的主人带着沛然的怒火和无上的威严。

裴砚之!

他不知何时已从殿柱旁移步至沈知白身侧数尺之地,身形挺拔如枪。方才一直紧握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抬起!掌中赫然托着一物!

那并非杀人的利刃,而是一方沉甸甸、泛着冷硬幽光的玄铁兵符!兵符上雕刻的猛虎栩栩如生,獠牙狰狞,虎目处镶嵌的两颗细小红宝石在殿内烛火下闪烁着血一般的光泽。虎符边缘,一道清晰的、新近断裂的痕迹刺目惊心——这正是另一半虎符被启用调兵的铁证!

“朔州虎符在此!”裴砚之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大殿,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他高高举起那半枚虎符,目光如电,直刺御座旁摇摇欲坠的太后:“敢问太后娘娘!此符另一半,此刻应在兵部密匣,由陛下亲掌!缘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朔州叛将手中!引狄骑叩关,屠我边城?!”

“轰——!”

更大的风暴在殿内炸开!如果说沈知白的话是惊雷,裴砚之举起的虎符便是点燃这惊雷的烈焰!

“虎符!调兵的虎符!”

“朔州……叛将?狄骑叩关?!”

“天啊!这……这……”

朝臣们彻底乱了方寸,惊骇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皇帝如遭雷击,猛地看向自己身侧侍立的内侍监,那内侍监掌管着宫中机要印信,此刻已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太后脸上的表情彻底碎裂了。震惊、怨毒、难以置信、以及最终一丝疯狂的反扑之意在她眼中急速变幻。她死死盯着裴砚之手中那半枚虎符,又猛地转向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依旧昂然而立的沈知白。

“好……好一个裴砚之!好一个沈知白!”太后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原来你们……早就勾连好了!设下此局……构陷哀家!”

她猛地一挥袍袖,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指向沈知白和裴砚之:“是他们!是他们窃取虎符,勾结外敌!意图谋逆!给哀家杀了他们!就地格杀!”

最后的命令尖锐刺耳,带着绝望的疯狂。

殿内忠于太后的侍卫闻令,眼中凶光毕露,再无顾忌,挥刀便欲扑上!

“谁敢!”镇国公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魁梧的身躯再次挡在沈知白身前。殿门处,一阵沉重而急促的甲胄撞击声如同闷雷般滚来——显然是忠于皇帝的禁卫闻讯正在强行突入!

刀光剑影,瞬间就要将沈知白彻底吞噬!

腹中的剧毒如同无数冰针攒刺,又似烈焰焚烧,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变得遥远而嘈杂。沈知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踉跄着向后倒去。

预想中撞上冰冷金砖的剧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带着雨过天青色云锦的微凉触感,稳稳地、及时地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那手臂的主人身上,是熟悉的、带着硝石与沉水香边缘的冷冽气息。

裴砚之。

他一手紧紧托着她,另一只手依旧高举着那半枚象征滔天罪证的玄铁虎符,如同擎着一面不灭的烽燧。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心跳下压抑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怒意。

他微微侧过头,灼热的呼吸拂过她汗湿的鬓角,低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送入她模糊的意识中:

“撑着!沈知白!”那声音穿过剧毒的迷雾,直抵她摇摇欲坠的神魂,“看着我!你的画还没完!你的笔还在!朱砂未尽,丹心未冷!给我撑下去!看这宫阙倾塌,看这魑魅魍魉……如何现形!”

沈知白沾满朱砂与墨迹的指尖,死死抠进了裴砚之托住她的手臂,在那昂贵的雨过天青色云锦上留下凌乱而刺目的猩红指印。腹中那名为“九华玉露”的毒液,正化作万千烧红的钢针,在她五脏六腑间肆虐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裴砚之低沉的命令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勉强支撑着她涣散的神志。

殿内的混乱已臻顶点。太后的尖叫、皇帝的惊怒、镇国公的咆哮、朝臣的哗然、侍卫刀剑的碰撞……所有的声音混杂成一片刺耳的洪流,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经。忠于太后的侍卫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红光,不顾一切地挥刀扑来!刀锋破空,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直指被裴砚之护在身侧的沈知白!

“护住沈画师!”镇国公须发怒张,如同一尊护法金刚,手中虽无兵刃,但仅凭那身经百战的煞气与魁梧的身躯,便硬生生拦下了最先扑至的两名侍卫。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一名侍卫持刀的手腕,发力一扭!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侍卫凄厉的惨嚎。那柄钢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远处的金砖地上。

另一名侍卫的刀锋已至镇国公肋下!老将军虎目圆睁,竟不闪不避,沉肩一撞!如同蛮牛冲阵,那侍卫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撞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摆满珍馐的宴席长案上,杯盘碗盏碎裂一地,汤汁酒水四溅!

更多的侍卫涌上,刀光织成一片死亡之网。镇国公怒吼连连,拳脚带风,每一次格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巨响,硬是凭一己之力在沈知白和裴砚之身前撑开一小片空间。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老将军的袍袖已被刀锋划破数道,手臂上更是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瞬间染红了半截衣袖。

“逆贼裴砚之!沈知白!还不伏诛!”一名侍卫头目厉声嘶吼,觑准镇国公被两人缠住的间隙,手中长刀如毒龙出洞,绕过老将军的防护,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刺沈知白心口!这一刀又快又狠,角度刁钻,显然是必杀之技!

裴砚之眼中寒光暴射!他托着沈知白的手臂猛地发力将她向后一带,同时身形如鬼魅般旋进半步,竟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夺命的刀尖!另一只高举虎符的手闪电般下探,腰间那枚温润的银杏叶玉坠被他一把扯下!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裴砚之后心的电光火石之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声响起!

一道银线,细如牛毛,快逾闪电,自裴砚之指间那枚被扯下的银杏玉坠叶柄处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却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那名侍卫头目的眉心!

侍卫头目前冲的身形骤然僵住!高举的长刀停在半空,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凝固,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愕与茫然。一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出现在他眉心正中。随即,他眼中的神采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再无生息。

这兔起鹘落、诡异莫测的击杀,瞬间震慑了其他围攻的侍卫。他们惊骇地看着地上同僚眉心那一点诡异的红痕,又看向裴砚之手中那枚看似无害的银杏玉坠,眼中充满了恐惧,攻势不由得一滞。

“暗器!他有暗器!”侍卫们惊叫着,一时竟不敢再贸然上前。

“废物!一群废物!”太后目睹此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僵持的场面,对着自己身边几个贴身太监尖声嘶吼,“你们也上!给哀家上!杀了他们!”

那几个太监脸色惨白,互相看了一眼,眼中虽有惧意,但太后的积威更甚。他们咬了咬牙,竟真的从袖中、靴筒里摸出淬毒的匕首、铁尺等短兵,目露凶光,朝着沈知白和裴砚之包抄过来!这些太监身形诡异,步伐飘忽,显然受过特殊的训练,比那些侍卫更加难缠!

腹中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沈知白眼前一黑,身体彻底软倒下去。裴砚之全力支撑着她,又要防备那几名阴狠的太监,顿时左支右绌。一名太监如同毒蛇般贴地窜来,淬毒的匕首闪着蓝汪汪的光,直削裴砚之的脚踝!

“裴大人小心!”一名离得稍近的画院女学生失声惊叫,竟是那位戴点翠蝴蝶钗的少女。情急之下,她抓起案几上一只沉重的哥窑冰裂纹笔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名偷袭的太监砸了过去!

笔洗裹挟着风声呼啸而至!那太监反应极快,闻声侧身一闪。

“砰!”沉重的瓷质笔洗砸在地上,瞬间碎裂成无数片!飞溅的锋利瓷片如同暗器般四射!

“啊!”一声惨叫响起。另一名正欲从侧面偷袭裴砚之的太监被一块飞溅的碎瓷片深深扎进了眼睛,顿时捂着脸惨嚎着滚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打乱了太监们的氛围。裴砚之压力稍减,抓住这瞬息的机会,抱着意识已近模糊的沈知白猛地向后急退数步,背脊重重撞上了殿中那根粗大的、雕刻着盘龙金凤的朱漆巨柱!

退无可退!

镇国公那边也陷入了苦战,被几名悍不畏死的侍卫死死缠住,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怒吼连连,却一时无法脱身。

剩下的三名太监和重新鼓起勇气的侍卫,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狞笑着围拢上来,刀锋和淬毒的匕首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将裴砚之和倚靠在他怀中、气若游丝的沈知白彻底封死。

裴砚之背靠着冰冷的巨柱,一手紧紧揽住沈知白,另一只手紧握着那半枚虎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环视着步步紧逼的敌人,俊朗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怀中女子苍白如纸、唇角不断溢出暗红血沫的脸颊,沾着朱砂和墨迹的手指无力地垂落着。那双曾经灵动执笔的手,此刻冰冷得可怕。

一丝难以言喻的剧痛,远比毒酒的灼烧更甚,猛地攫住了裴砚之的心脏。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她微弱的生命力牢牢锁住。再抬眼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烈焰。

“沈知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叹息,又如同最后的誓言,清晰地送入她混沌的意识,“看好了……这最后一笔……我来替你画!”

话音未落,裴砚之猛地将怀中沈知白向上一托,让她虚软的身体勉强倚住盘龙柱。同时,他身形如猎豹般暴起!不退反进!

他竟迎着那密集的刀锋和毒刃,悍然冲入了敌群之中!

目标,直指那高踞御座之侧、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如蛇的太后!

“保护娘娘!”侍卫和太监们惊骇欲绝,所有攻击瞬间转向,拼命拦截裴砚之这如同自杀般的冲锋!

刀光如瀑!匕首如毒蛇之信!

裴砚之的身影在刀锋毒刃的缝隙中穿梭、闪避、格挡!雨过天青色的袍袖被划开一道道裂口,有鲜血瞬间洇出!他手中没有兵刃,只有那半枚沉重的玄铁虎符!他将虎符当做最原始的武器,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向敌人的手腕、关节、头颅!沉闷的骨裂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如同在血与刃的荆棘丛中舞动!每一步踏出,都伴随着敌人的痛呼和倒伏!他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和那枚冰冷的虎符,在密集的围杀中撕开了一条血路!

距离御座,越来越近!

太后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如同地狱之火的身影冲破层层阻拦,直逼而来,终于彻底慌了!她下意识地向后倒退,华丽的凤袍被自己的脚绊住,一个趔趄,狼狈地跌坐回凤榻上,头上的牡丹金钗歪斜欲坠,脸上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拦住他!快拦住他!”她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最后两名挡在御座台阶前的侍卫,看着如同煞神般冲至眼前的裴砚之,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同时举刀,一左一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的头颅和胸膛劈斩而下!这是同归于尽的杀招!

裴砚之瞳孔骤缩!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上多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袍。面对这左右夹击、避无可避的绝杀之局——

千钧一发!

“裴砚之——!”

一声微弱到极致、却又带着撕裂心肺般力量的呼唤,如同垂死天鹅最后的哀鸣,自身后传来!

是沈知白!

倚靠着冰冷盘龙柱的她,不知从哪里榨出了最后一丝生命力,竟猛地抬起了那只沾满朱砂和墨迹、冰冷颤抖的手!她的目光死死锁定裴砚之身前的地面——那里,正躺着之前被她撞翻滚落在地的一支大号狼毫斗笔!笔杆是沉重的紫檀木,笔尖饱蘸着浓稠未干的朱砂和墨汁!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恨、所有的不甘,都灌注在那只颤抖的手上,狠狠地将那支沉重的斗笔向前一踢!

沉重的紫檀笔杆带着饱蘸的朱砂墨汁,贴着光滑的金砖地面,急速旋转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血龙,精准无比地滑到了裴砚之的脚边!

裴砚之的余光瞥见了那支笔!电光石火之间,他福至心灵!在左右两柄钢刀即将加身的瞬间,他猛地一个矮身旋步,身体几乎贴地!同时,脚尖如同灵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勾住了那支紫檀斗笔的笔杆末端,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挑一带!

“呜——!”

饱蘸着浓稠朱砂墨汁的沉重斗笔,在裴砚之精妙绝伦的力道牵引下,如同一支被巨弩射出的、染血的投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旋转着、拖曳着猩红与漆黑的墨迹,越过那两柄劈空的钢刀,越过御座前惊惶失措的内侍,越过太后因极度恐惧而睁大的瞳孔——

狠狠砸向御座之后!

“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沉重的斗笔,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撞碎了御座后方那扇巨大的、镶嵌着七彩琉璃和螺钿的屏风!

琉璃碎片如同炸裂的冰晶,混合着螺钿的碎屑,如同骤雨般四散飞溅!屏风轰然倒塌,露出了后面——

一个蜷缩在角落、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身影!

那人穿着低级内侍的服饰,怀中死死抱着一个描金绘凤、一看便知是宫闱重器的紫檀木密匣!匣盖半开,里面赫然是——

厚厚一叠尚未完全燃尽的信笺!边缘焦黑卷曲,上面密密麻麻的北狄文字在烛火下清晰可见!旁边,还有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以及几片残留着奇异幽蓝色泽的玄铁碎片!

正是太后与北狄往来密函的残迹!淬毒匕首的残片!以及……火器图焚毁后的灰烬!

整个集英殿,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深渊。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都要沉重的死寂。

所有的厮杀、所有的呐喊、所有的金铁交鸣,都在那屏风轰然倒塌、密匣暴露的瞬间,冻结了。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飞溅的琉璃碎片折射着烛光,如同凝固的泪滴,悬停在半空。侍卫手中高举的钢刀停滞在劈砍的轨迹上,刀锋上还滴着血珠。镇国公擒拿敌人的手僵在半途。那几个凶悍的太监保持着扑击的姿态,脸上的狰狞凝固成怪诞的面具。连皇帝张大的嘴,都忘了合拢。

唯有那描金绘凤的紫檀密匣,在满地狼藉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罪证,敞开着它黑暗的内核。焦黑的密函残片、幽蓝的玄铁碎片、灰白的火器图灰烬……无声地控诉着一切。

太后的脸,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她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泥塑,僵硬地坐在凤榻边缘,歪斜的牡丹金钗终于不堪重负,“叮”一声轻响,坠落在地,摔成两截。那枚鸽血红的宝石戒指在她苍白的手指上,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裴砚之保持着那个挑踢斗笔后、半跪于地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雨过天青色的衣袍已被鲜血和朱砂墨染得一片狼藉。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呆滞的人群,越过瘫倒的屏风碎片,最终落在那个抱着密匣、抖成一团的内侍身上。那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呵……”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嘲讽和疲惫的轻笑,自裴砚之染血的唇边溢出。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每一步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但他站得笔直。他举起手中那半枚玄铁虎符,虎目处的红宝石在残烛下闪烁着幽幽血光,如同凝视深渊的眼睛。

“太后娘娘,”裴砚之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您要的……朔州军情……火器密图……通敌铁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敞开的密匣,又缓缓移回太后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染血的、冰冷的弧度:

“都在这儿了。”

“噗——!”

一口暗红的、粘稠的鲜血,猛地从沈知白口中喷涌而出!

那血溅在冰冷的盘龙柱上,溅在满地狼藉的琉璃碎片上,也溅在了裴砚之刚刚站稳的、雨过天青色的衣摆上。如同在绝望的底色上,绽开了一朵妖异而凄厉的彼岸花。

她倚着柱子的身体彻底软倒,像一株被狂风折断的玉兰。最后一丝模糊的视线里,是裴砚之骤然回身时惊痛欲绝的眼神,是镇国公须发戟张的怒吼,是皇帝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指向太后的手指,是满殿朝臣或惊骇、或了然、或恐惧的复杂面孔……

还有那高台之上,太后彻底坍塌的、如同腐朽泥胎般的尊贵仪容。

黑暗如同潮水,温柔又冰冷地席卷而来,彻底吞没了她。

## 朔州血泪图(玉哨惊鸾·终章)

>太后鬓边牡丹钗委地碎裂,如同她崩塌的威权。

>描金密匣里焦黑的北狄密信、幽蓝的毒刃碎片、灰白的火器图烬,无声昭示着通敌铁证。

>皇帝俯视着生母死灰般的脸,龙袍下的手攥紧又松开,终是嘶声开口:“母后…朔州城头悬着的三万颗头颅,可能瞑目?”

>沈知白意识沉入无垠黑暗,墨与血的腥气里,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句子如星火闪烁——“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

>裴砚之染血的手死死按住她心脉,玉哨浸透血沫抵在唇边,吹出不成调的断续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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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殿的死寂被彻底撕裂。

屏风倒塌的巨响如同丧钟,敲碎了所有虚妄的华章。描金绘凤的紫檀密匣赤裸裸地敞开在御阶之上,焦黑的信笺、幽蓝的碎片、灰白的余烬——这些无声的罪证,比任何刀剑的寒光更能刺穿人心。

“噗通!”

那名抱着密匣的内侍浑身筛糠般抖着,终于承受不住这千钧重压,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抖得不成样子,连求饶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

“哐当!”

一声脆响,是侍卫统领手中染血的钢刀脱手坠落。他脸上纵横的杀气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如同面具碎裂,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向御座旁那个尊贵身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本能的退缩。其余侍卫、太监更是面无人色,手中的凶器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纷纷脱手或垂下,呆立原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泥偶。

死寂被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一种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浓稠的墨汁,在殿内每一个角落无声洇开。

皇帝年轻的脸庞剧烈地抽搐着。他死死盯着那密匣中刺目的罪证,又猛地转向凤榻上那个他唤了二十年“母后”的女人。那张曾经雍容华贵、慈和端严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种彻底坍塌后的空茫。歪斜的发髻,委地的牡丹金钗,凌乱的凤袍——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幅狰狞而绝望的图景。

“母…后…”皇帝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那敞开的密匣,指向匣中那堆灰白的余烬,那尚未燃尽的、带着北狄蛮族文字的焦黑信笺,“那…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青年帝王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嘶吼,“您告诉我!那是什么!朔州城外悬着的…悬着的三万颗大胤将士的头颅!他们的血…还没流干啊!他们的冤魂…可能瞑目?!”

皇帝的嘶吼如同泣血的杜鹃,字字句句砸在太后的耳膜上,也砸在满殿朝臣的心头。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已忍不住以袖掩面,喉头滚动着压抑的悲鸣。殿角那几位画院的女学生,更是早已吓得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太后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焦距,缓缓移向那咆哮的、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儿子,移向那堆昭示着她滔天罪孽的铁证。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扭曲的笑意,极其缓慢地爬上她惨白的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悔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怨毒和疯狂。

“瞑目?”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穿透了皇帝的嘶吼,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皇帝…我的好皇儿…你问我他们能不能瞑目?呵…呵呵…”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夜枭啼鸣,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这九重宫阙之下…哪一块砖石…哪一寸土地…不是用白骨垒成?不是用鲜血浇灌?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哀家…哀家不过是为了…”

“住口!”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

镇国公须发戟张,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步踏出!他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劲风,染血的袍袖猎猎作响。老将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后,那目光不再是臣子对君主的敬畏,而是沙场统帅对叛国者的切齿痛恨!

“成王败寇?”镇国公的声音如同重锤击鼓,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娘娘!您贵为太后,母仪天下,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圣贤立国之本!《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您为一己之私,通敌卖国,焚毁火器图,私调虎符,引豺狼入室,屠戮我大胤边关子民!致使朔州生灵涂炭,白骨露於野!” 他猛地一指地上那堆灰烬,“这就是您所谓的‘成王败寇’?!这就是您母仪天下的‘道’?!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老将军的怒吼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殿梁嗡嗡作响。他引用的圣贤之言,如同无形的利刃,彻底剥去了太后最后一丝伪装的华衮,将其赤裸裸的罪恶钉死在道义的耻辱柱上。几位翰林学士和清流官员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出列,须发皆颤,悲愤填膺:

“镇国公所言极是!《春秋》大义,首在尊王攘夷!太后此举,悖逆人伦,践踏纲常,与禽兽何异!”

“《礼记·祭义》曰:‘临难毋苟免!’ 边关将士浴血死战,太后却在深宫通敌!此乃国朝三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慰朔州三万英灵!以正天下视听!”

愤怒的声浪如同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御阶。太后的脸色在群臣的怒斥声中由死灰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怨毒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激愤的脸,最终死死钉在倚着盘龙柱、气若游丝、唇角不断溢出暗红血沫的沈知白身上,还有那个半跪在她身旁、浑身浴血、紧护着她的裴砚之。

“好…好一个‘成教化,助人伦’!”太后嘶声尖笑,声音如同淬毒的针,刺向意识已沉入深渊的沈知白,“沈画师!你的《万寿图》…画得真好啊!一笔朱砂…一滴血泪…勾出了哀家的牡丹钗…也勾出了这泼天的大祸!好笔!好一个‘丹心照古今’!哀家…哀家真是小瞧了你这支笔!小瞧了你这一身…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