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饥卒争啖皮间肉,哪敢回头念母胎(第2页)
赵五转身时,周毅突然拽住他的胳膊。月光从帐帘的缝隙钻进来,照见赵五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 —— 那是十年前在偏关,为给岳峰挡箭留下的。"活着回来。" 周毅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娘还在大同卫等着抱孙子。" 赵五咧嘴笑了笑,露出冻得发紫的嘴唇:"将军放心,属下就是爬,也要把信送到。" 他撩帘出去的瞬间,周毅听见风雪卷走他最后一句话:"等开春了,属下还想尝尝将军家的槐花饼。"
帐内只剩油灯孤燃,周毅望着那道晃动的帘影,突然想起岳峰离关那日。当时也是这样的雪天,岳峰把和璧碎玉塞进他手心,玉上还留着体温:"宁武关的墙是砖石垒的,可人心是粮饷撑的。" 岳峰的指腹划过城防图上的宁武关,"你看这关城像不像个碗?粮是碗底,兵是碗沿 —— 一旦断了粮,再硬的碗沿也会塌。,e*r+c\i*y\a?n¨.`c?o!m′" 那时周毅还笑他多虑,此刻才懂,那笑声里藏着多少无奈。
赵五的尸体是三日后被雁门关的戍卒发现的。他被挂在最高的那座烽燧上,脚踝处的麻绳勒得皮肉外翻,身上的棉衣被风雪撕成了条,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镇刑司缇骑刘三上前解尸时,发现死者的嘴咬得死紧,撬开一看,里面塞着半张撕碎的羊皮纸,纸上的血字已被冻成黑褐色,隐约能认出 "十" 字的残划。
"李德全公公要的东西,没找着。" 刘三在给京师的密报里写道,指尖蘸着融化的雪水写字,"箭囊是空的,只搜着这个。" 他把那枚狼牙符用布包好 —— 符上的狼牙是赵五十六岁从军时猎的,根须处还缠着红绳,如今红绳早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条索。
李德全把玩着那枚狼牙符时,镇刑司的值房正烧着银丝炭,暖意烘得他满脸油光。"看来周毅是真急了。" 他用小指指甲刮着符上的血痂,"连赵五这种死士都派出来了 —— 当年岳峰救过他全家,这小子能把命给岳峰。" 旁边的缇骑头领低着头不敢接话,李德全忽然嗤笑一声:"李大人早说了,这信不能落到谢渊手里。谢胡子那双眼,能从账本的墨色里看出猫腻,何况是带血的字?" 他把狼牙符扔进抽屉,里面还躺着三枚一模一样的符 —— 都是这半年来,死在送信路上的宁武关亲卫的信物。
此时李嵩府中的棋盘正下到关键处。紫檀木棋盘上,"楚河汉界" 被炭笔描得极粗,黑炭末子簌簌往下掉。户部尚书张懋捏着黑子沉吟片刻,"啪" 地落在 "帅" 位旁,吃掉了李嵩的 "车"。"宁武关的粮册我看过了。" 张懋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拈起棋子时像在拈绣花针,"去年冬拨的粮草,账面是一万石,实际到关的只有七千。" 他用指尖点了点棋盘上的 "相" 位,"王显以 ' 转运损耗 ' 为名扣了三成,那些粮车,最后都进了内库的西仓。"
李嵩捻着白子的手指停在半空,烛火在他镜片后投下两道阴影:"西仓的管事是陛下乳母的侄子,这事" 张懋轻笑一声,落子如飞:"李大人放心,账面上做得干净,每笔 ' 损耗 ' 都有大同卫的签收 —— 那签收的兵卒,上个月已 ' 病故 ' 了。" 他吃掉李嵩最后一枚 "士","如今周毅杀马,正好坐实岳峰 ' 治军无方 '。等宁武关一破,岳峰的兵权"
"还不够。" 李嵩突然按住棋盘,指节泛白,"让王显再上一疏。" 他凑近张懋,声音压得极低,"就说周毅虚报粮荒,私藏粮草意图要挟朝廷 —— 顺便提一句,宁武关的战马是军器局按 ' 十匹配一 ' 拨的,永兴帝定下的规制,擅杀一匹便要杖四十。他周毅杀了两百五十匹,就是一万杖,够把骨头打碎了。"
王显对着账簿上的 "损耗" 二字发呆时,户部的铜壶滴漏正 "滴答" 作响,漏下来的水在铜盆里积了薄薄一层冰。那本账册是他亲手誊写的,"转
运损耗三成" 几个字用朱砂描过,旁边盖着的 "户部关防" 印泥,还是上个月从库房领的新泥,红得发亮。他翻开夹在账册里的内库收条,每张条上都有西仓管事的朱印,印泥的颜色比户部的深,带着股淡淡的松烟味 —— 那是内库特供的印泥,混了蜜蜡,能在低温下速干。
前日去镇刑司监牢提审赵五同党时的情景,突然钻进脑海。那小兵被打得浑身是血,却梗着脖子嘶吼:"周将军每日只吃半块马肉!弟兄们把口粮让给伤兵,自己嚼树皮!你们这些京官,根本不知道关城有多冷 —— 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棱子!" 王显当时一脚踹在小兵胸口,此刻想起那声闷响,竟觉得靴底有些发烫。
"大人,奏疏抄好了。" 书吏捧着誊抄好的本子进来,宣纸的白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王显抬头时,正看见书吏握着笔的手在发抖 —— 那支紫毫笔是永兴年间的旧物,笔杆上刻着 "忠勤" 二字,还是当年老尚书赏给他的。"犹豫什么?" 王显的声音陡然变厉,震得烛火跳了跳,"周毅毕竟是永兴帝亲封的 ' 忠勇校尉 ',这般构陷" 书吏的话没说完,就被王显猛地一拍桌子打断。
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在 "户部印" 的拓片上晕成一团黑。"永兴朝的旧恩,早就作了古!" 王显抓起那页被墨污的纸,狠狠摔在地上,"你只消记住,这奏疏递上去,你就能从八品升七品,你娘的药钱,再也不用赊账!" 书吏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滴落在 "周毅" 二字上,像给这名字蒙了层黑纱。他终究还是低下头,在奏疏末尾添上自己的名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条在雪地里挣扎的蛇。
谢渊得知赵五死讯时,正在核查宁武关的粮饷记录。风宪司的案牍堆得比人高,其中永兴帝年间的《边镇粮运则例》载明:“边军月粮,正军一石,余丁五斗,遇雪灾加发三成。” 可德佑三十三年的记录上,宁武关的 “加发” 项始终空白。“王显说‘转运损耗’,可大同卫到宁武关不过三百里,何来三成损耗?” 他敲击着案上的《军卫册》,上面周毅的名字旁标着 “永兴二十年生,袭父职,累功至参将”,履历干净得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