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三千甲士悬生死,只向宸旒乞一观(第2页)
伏阙的第一日,秋阳惨淡如蒙尘的铜镜,斜斜照在午门外的金砖上,映出岳峰孤跪的身影。他面前摆着那片阳曲卫的城砖碎片,边缘的箭痕在光线下像道狰狞的伤口,三封奏疏的抄本用石块压着,纸页被风掀得簌簌作响。往来朝臣多敛着袍角绕路而行,靴底碾过砖缝里的残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怕惊扰了这凝滞的空气。只有几个须发斑白的老臣驻足叹息,礼部尚书刘铉颤巍巍上前,枯瘦的手刚触到岳峰的袖角,就被他轻轻避开。
"将军,天寒,先起来吧,有话慢慢说。" 刘铉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他袖口的补丁沾着朝露,那是永熙朝传下来的旧袍。岳峰缓缓摇头,膝盖在金砖上硌出钝痛,却挺直了脊梁:"刘大人还记得永熙朝 ' 午门哭谏 ' 的故事吗?当年周新为救边民,伏阙五日,冻裂的手指沾着血写奏疏,陛下终纳其言。今日岳峰,愿学周新。" 他说话时,风卷着他鬓角的白发掠过脸颊,像有无数根针在刺。
消息传到李嵩府中时,他正与襄王萧漓在暖阁对弈。紫檀棋盘上,黑白子厮杀正烈,萧漓捻着枚白子迟迟未落,眼角的余光扫过窗外飘落的第一片雪花:"这岳峰,倒会学古人邀名。给他个台阶,让他去守大同卫,也算有个归宿。" 李嵩落子如飞,黑子 "啪" 地压在白子咽喉,嘴角勾起冷笑:"王爷错了,他要的是兵,是权。若让他得偿,咱们在边镇的那些 ' 生意 '——" 他突然顿住,指节叩了叩棋盘上标注 "大同" 的暗格,那里藏着去年倒卖军粮的账册密码,"可就做不成了。" 说着往棋盘上撒了把棋子,玉子滚落时,像极了阳曲卫城破那日的哭嚎。
"传下去," 他用锦帕擦着指尖的凉意,"就说岳峰 ' 借伏阙惑乱人心 ',让玄夜卫盯紧了,别让他闹出人命 —— 至少,别在宫门前提及。"
伏阙的第二日,起了风,卷着碎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往皮肉里钻。岳峰的膝盖早已麻木,却仍挺直脊背,甲胄与砖石相磨的地方,结了层薄冰。谢渊提着食盒从角门绕进来,棉袍上沾着雪,刚把热粥碗递过去,就被岳峰用袖子挡开,粥汤溅在金砖上,瞬间凝成白霜。
"谢御史若真心帮我," 岳峰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却字字清晰,"就去查镇刑司与大同卫的粮账 —— 去年他们倒卖的二十车军粮,麻袋上印着 ' 宣府卫 ' 的火漆,现在定在也先营里。" 谢渊眼圈发红,从袖中掏出张揉皱的纸,是风宪司密探画的也先粮草营地图,标记着 "吴式麻袋" 的位置:"我已让风宪司的人去查,可李嵩把持着三法司,查出来也只会被压下。" 他突然压低声音,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陛下昨夜在御书房翻了你的奏疏,李德全在旁边念叨 ' 岳将军跪得越久,野心越大 ',还说 ——" 他顿了顿,声音发颤,"还说阳曲卫的死难者,是 ' 咎由自取 '。"
岳峰望着宫墙深处的角楼,飞檐上的瑞兽在风雪中隐现,那里曾是永熙帝召见边将的地方。"我祖父是永熙朝的百户,战死在开平,尸骨至今找不全;我父亲是千户,战死在偏关,马革裹尸时,怀里还揣着没来得及递出的请粮奏疏;我儿子今年十七,在宣府当旗牌官,上月家书说 ' 天冷了,想换身厚甲 '。" 他从怀里掏出块半玉,裂纹处沾着暗红的印记,是周毅在宁武关留下的血痕,"这块玉裂的时候,五千石粮正烧在黑风口。今日我跪在这里,不是求官求爵,是怕更多的玉碎,更多的粮烧,更多的儿子见不到父亲。"
伏阙的第三日,雪下大了,鹅毛似的雪片裹着寒风呼啸而过,地上积起半尺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在啃噬骨头。岳峰的甲胄上结着冰壳,冻成了青灰色,嘴唇紫得发黑,却仍一声声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的闷响,在风雪里格外清晰。血珠从破口处渗出来,混着雪水往下淌,在身前积成小小的血洼,又很快冻成暗红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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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夜卫指挥使沈炼站在东华门的廊下远远看着,貂裘领子上落满了雪,他对亲卫赵九说:"去拿件披风给他,就说是 ' 陛下赐的 '。" 赵九刚踩着雪走过去,就被两个镇刑司缇骑拦住,为首的正是王显的亲随,手里的玄铁鞭在雪光里闪着冷光:"李大人有令,谁也不准帮他!敢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沈炼攥紧了腰间的令牌,象牙牌被体温焐得温热,昨夜他截获了王显给也先的密信,火漆印是镇刑司的 "急递" 专用,信上用蒙文写着 "岳峰已被牵制,大同卫可袭,粮道在黑风口"。他揣着信想冲进宫禀报,却被李德全拦在东华门,那太监用涂着蔻丹的指甲戳着他的胸口:"陛下正养病,谁也不准打扰 —— 沈指挥若识趣,就该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 此刻看着雪中的岳峰,那道几乎要被风雪吞没的身影,他突然明白,有些仗,不在边关的城墙下,而在这宫墙内的方寸之间,拼的不是刀枪,是人命,是良心。
雪夜三更,岳峰已快撑不住,意识模糊间,仿佛看见阳曲卫的残兵向他走来。他摸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划破手指,在奏疏抄本上写 "边军待毙,臣死不足惜,恐国事难回",血字在雪光里格外刺眼。守宫门的老太监看得直抹泪,悄悄对小太监说:"去告诉总管,再不让见,这位将军真要冻毙在这儿了 —— 当年永熙爷在时,哪让边将受这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