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轻剑斩黄泉 作品

第538章 煮尽皮胶连骨嚼,刮甲犹见旧血痕(第2页)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信都被枢臣压在了案头。有次他在城墙上,听见缇骑们聊天,说枢臣在奏章上批了 “边将虚报军情,意图讹诈粮草”,还说要治他们的罪。缇骑们说这话的时候,正扬着鞭子抽打一个想讨吃的小兵,鞭子抽在身上的声音,和他们的笑声混在一起,比朔风还冷。

城里的哭声越来越响,从日落到天明,就没断过。有失去孩子的母亲在哭,有饿疯了的汉子在哭,还有那些快冻僵的士兵,在城墙角落里低低地啜泣。这些哭声像无数根针,扎向天空,仿佛要刺破那九重云霄。

听说皇帝在宫里发了脾气,把朱笔都扔了,砸碎了御案上的玉杯。可等通州仓的吏卒们忙忙活活装粮车的时候,已经过去三个月了。那些粮车慢悠悠地往塞门赶,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像是在为城根下的亡魂送葬。

王二柱站在城头,看着远处缓缓移动的粮车,突然笑了。他的牙齿早就冻得发木,笑起来嘴角淌出的不是口水,而是血。塞门的雪还在下,落在他的甲胄上,落在城根的尸体上,也落在那些迟到的粮车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是要把这所有的苦难,都轻轻盖住。

大同卫西城楼。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岳峰脸上如刀割。他扶着垛口往下看,冻裂的城砖缝里嵌着几缕灰褐色的东西 —— 是昨日士卒中饿极了,煮皮甲时刮下的胶屑,混着血冻在砖上。

"将军,南瓮城又倒了三个。" 亲卫赵二郎的声音发颤,手里捧着半块冻硬的皮甲片,"炊卒说... 说这是最后一块了,甲上的铁环都熔了煮水喝。"

岳峰接过皮甲,指腹抚过上面模糊的甲纹。这是元兴年间的制式,当年他随元兴帝北征时,这身甲曾护过他的命。如今甲片薄如纸,边缘被啃得坑坑洼洼,带着股腥甜的焦糊味。"让弟兄们... 把马粪里的草屑筛出来,掺着雪煮。" 他喉结滚了滚,"就说... 援军明日就到。"

赵二郎没动,突然跪地,额头撞在冰面上:"将军!别骗弟兄们了!上个月说援军在阳和口,这个月说在宣府卫,可... 可粮道早就断了!镇刑司的人还在帐里喝咱们的存酒,说 ' 城破了,这些都是废纸 '!"

风雪里,隐约传来南瓮城的哭声,像无数只饿狼在嗥叫。岳峰猛地转身,甲叶相撞发出脆响 —— 那是他身上最后一套完好的甲,是要留着战死时穿的。

同日,大同卫粮官周瑾的帐内。三盏油灯昏昏欲灭,照着摊在案上的《军粮收支册》。周瑾的手指在 "十月初五,发粮三百石" 那行字上抖,墨迹被泪泡得发晕。

"周大人,李监军又来催了。" 小吏捧着空托盘进来,盘底还沾着酒渍,"说... 说今日再交不出 ' 孝敬粮 ',就按 ' 通敌 ' 论处。"

周瑾猛地拍案,帐外的风卷着雪灌进来,吹得油灯险些熄灭。"孝敬粮?!" 他声音劈了,"库里只剩十二石发霉的谷子,够弟兄们塞牙缝吗?他李谟要粮,就把我的骨头拿去熬汤!"

小吏扑通跪下:"大人,您小声点!昨日巡夜的王百户,就因为骂了句 ' 缇骑不是东西 ',被李监军的人拖去箭坊,说是 ' 通敌哨探 ',活活打死了!"

周瑾瘫坐在椅上,看着帐角堆着的空粮袋。那些袋子原该装满米麦,如今却被李谟的人换成了沙土 —— 上个月他清点时,发现袋底有镇刑司的火漆印,那是漕运时用来标记 "内监私粮" 的。他当时就该烧了账本举报,可他怕,怕连累在顺天府学读书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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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突然传来喧哗,李谟的声音穿透风雪:"周瑾!再敢抗命,咱家就奏请陛下,抄你满门!" 宣府卫往大同的官道上。谢渊的轿子停在一具冻僵的尸体前。死者是大同卫的驿卒,背上插着三支箭,手里还攥着半封血书。

"大人,箭簇是镇刑司的制式。" 玄夜卫百户沈毅拔出一支箭,箭杆上刻着 "缇骑营" 三字,"血书是岳将军写的,说 ' 李谟扣粮,兵部张诚包庇,再不解围,大同必破 '。"

谢渊弯腰,指尖触到驿卒的脸,冰硬的皮肤下,颧骨突兀得像两块石头。"他怀里有粮票吗?"

沈毅翻了翻死者的衣襟,掏出一张揉烂的纸:"有,是大同卫的 ' 领粮牌 ',上面注着 ' 十一月初十,应领米二升 ',但没盖粮官的印。"

谢渊抬头望向通往大同的方向,官道两侧的树杈上,挂着几具被冻硬的尸体,都是试图突围求援的士兵。"李谟在大同卫有多少人?"

"缇骑三百,都是他的亲信。" 沈毅低声道,"听说他上月还往京城送了两车 ' 边地特产 ',用的是军粮的骡马。"

谢渊突然掀轿帘:"备马!不用等后续部队,咱们先带五十骑过去。" 他摸了摸袖中岳峰的前两封求援信,上面都有兵部的朱批:"边军惯于虚报,着李谟核实。" 张诚是李嵩的门生,李谟是李嵩的干儿子,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布好了。

大同卫东城楼。岳峰正给一个断了腿的小兵包扎,那兵怀里揣着半块皮甲,已经啃得露出麻线。"将军,我爹是阳和口的屯户,他说... 说等开春就给我娶媳妇。" 小兵笑了,嘴里缺了两颗牙,"可我现在... 连皮甲都嚼不动了。"

岳峰别过脸,看见李谟带着几个缇骑走上城楼。李谟穿着貂裘,手里把玩着一个暖炉,炉里烧的是上好的银丝炭。"岳将军,咱家刚收到兵部文书,说谢渊带着粮队来了,不过... 得先查清你是不是真的缺粮。"

岳峰猛地站起,甲片摩擦声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李监军要查?好!现在就去看南瓮城的弟兄,他们三天没吃东西,正煮自己的靴底!"

李谟往后退了步,脸上堆着笑:"将军何必动怒?咱家也是按规矩办事。张侍郎说了,军中刁民多,就爱夸大其词骗粮饷。" 他挥挥手,缇骑们捧着一个食盒上前,"这是咱家的晚饭, roast duck ,将军要不要尝尝?"

城楼下的哭声突然变响,有个士兵疯了似的往城下冲,被缇骑一箭射穿肩膀。"让开!我要去找吃的!" 那士兵嘶吼着,血顺着箭杆往下淌,"李谟你个狗官!把粮还给我们!"

李谟皱眉:"拖下去,军法处置。" 他转向岳峰,"将军看见了?不严惩,怎么服众?"

谢渊抵达大同卫外的十里坡。远远就看见城头飘着大吴的旗帜,却听不到一丝鼓声 —— 守城的士兵连挥旗的力气都快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