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故人(六)
红尘故人(六)
尤怜出了祠堂后,薛省巴巴地上去给他道歉。但尤怜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略过。
薛省顿时下不了台,虽自知心中愧疚,却也拉不下脸,去热脸贴冷屁股。这事也就慢慢搁置起来,渐渐淡忘了。
前世的印象不好,现在的印象也不好。不过比起前世现在应该好很多。
入夜,薛省翻了后墙,穿过棠梨树林,来到了前世他和尤怜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院子。他现在对这里的路线清楚得很,不会迷路了。
院子清净寂寥,只有一棵棠梨树伫立在月色中,有种说不出的寂寥感。一阵风吹过,树影婆娑。
薛省站在树下,想到了他前世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去看了那棵被砍掉的棠梨树。昨日还接住他的棠梨树,如今只留一个树桩和满地的棠梨树叶,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
当晚他爬进祠堂偷偷去看了尤怜,看到这一幕。
满座的灵堂牌位,只有几息微弱的烛火,气氛黑压压地沉重,独有他一人。
尤怜坚持着,残弱的烛火照映他的脸,很苍白。腰杆笔直眼神倔强,整个人像块硬木头似的跪在那里。
明明是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可这样望着,心中无端又生出些微弱的怜惜与酸楚来。
他看着尤怜无端地想起了自己,想起那段不堪的过往。
薛省一家被血洗后,他拼命逃脱,才侥幸活了下来。他那时候还没碰见师傅,在街头流浪。
下修界时局势混乱,街头有不少的流浪汉,他年纪不太娇弱有不少小乞丐欺负他。薛家的小公子向来锦衣玉食哪会乞讨。饿极了只得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
那是一个冬天,原本还有些人的大街变得空荡荡的,店铺几乎全部关门,讨不到东西吃。虽然是这样却还是热闹的,薛省扒在一户人家的窗户看,一家人围在桌子边吃饭,薛省知道是过年了,要和一家人吃团圆饭。
他看得几欲落泪,眼眶通红,他们都有爹娘陪着过年,就他没有,家人在哪啊……?
身上只穿着单衣薄裤,又冷又饿。饿极了,他走进当铺,把身上唯一的玉佩给卖了。那是他娘亲给他的,最后一件了。店铺老板瞧他年纪小又穿得脏兮兮的,不停地压价,说这玉佩是偷来的,只给三个铜板。
最后老板良心发现,给了他一身旧棉衣塞给他两个包子。薛省那时年纪小虽然气愤又无济于事,他拢了拢身上的棉衣,舍弃不了身上的暖意,好久都没这么暖和了,他泛着泪眼换了钱又买了两个包子。在街边找了一个角落坐在那里,偷偷地呜咽哭,一边哭一边吃包子。
曾经的小少爷无忧无虑父母亲疼爱,祖母是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会给他摘下来。如今他坐在破败的街头,没有人搭理。像一只遭人厌弃的野狗,在角落里发霉发臭,他再也回不去了。
薛省看着这个包子,眼睛里一片湿润。喉头哽咽:“阿娘……爹爹我不是故意把玉佩卖了的,我只是……只是太饿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呢喃,口中反复的始终是这三个字。
纵容心中有万般委屈千般酸楚,他也没掉一滴眼泪。
因为……不敢。他整个面颊都被寒风冻得通红皲裂,眼泪掉在上面很疼很疼,没钱买药。擦干眼眶里的泪水。把头埋进臂弯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没有人可以感受理解到他的委屈,他再也不是那个住在将军府千娇万宠的小少爷了。现在,他只是一个为了不饿肚子,卖掉自己念想的孤儿、乞丐、逃犯。
到现在薛省还记得那个包子味道,又酸又涩。当铺老板看他贪婪算计的眼神。以及尤怜出了祠堂,对他躲避不及的身影。
白衣玉面初相识,三月梨花不曾开。
薛省跳了下来,走到那棵兀自风流的棠梨树前。伸出手,抚上干枯的树疖。
“算是欠了你的。”划破手掌,以血为墨在树上写下一串符文。
符文写完的那一瞬间,那树顿时发出阵阵绿光,看起来高大了几分,枝叶显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薛省脸色苍白,心里暗叫道:“不是吧!”
心里十分焦急,他得立马离开这个院子,不然……不然碰到他可就不好了,没想到才踉踉跄跄走了一步,身形不稳摔了一跤,昏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薛省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倒在树底下,而且脸着地的那种。身上穿着前日江泽离送来的教服,染了污脏。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和泥土,皱着脸很是嫌弃“呸呸呸”几声吐出了落入嘴里的草灰。
忽然,什么东西飘落在他脸上,痒痒的。他伸手接住了,蓦然一擡眼,瞧见了满树繁花。
他顾不得拍身上的泥灰,被这棠梨花吸住了眼。薛省自问不是什么风流才情之人,不会被这世俗之物过分迷恋吸引了目光。从前是他,如今倒是这树。
这一幕,被尤怜看在眼里。繁花似锦,树下白影矗立。少时,他摸着他的头说,花开了,他就回来了。他喉头哽咽,眼眶微红。
薛省听到了声响,转头一道白色身影伫立在门外,似是少年,他笑着招手喊出声:“尤怜。”
这一场迟来十五年的道歉,我还了……。
尤怜听到喊声身上的伤似乎都不疼了,奋不顾身地跑了过去,口中呢喃道:“我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完全没注意到声音有什么不同。
待他走近后,一桶冷水泼了他个透心凉。
他不是……
薛省疑惑,明明刚才冲冲地跑过来,怎么下一秒就这副表情。
“呆呆地,不会是昨天被他祖父给打傻了吧。”薛省惊叹。走到他面前晃了晃手轻唤一声,“尤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