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渔安穗 作品

红尘起(一)

红尘起(一)

见竹雅堂的门开着,尤怜眉间微皱,跨了进去,酒味更浓了。脑海里几乎是下意识浮现出一张脸。

如果薛省醒着的话,肯定会抱怨路清野没关紧门,让酒气散了出去。可惜他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

拨开隔间思言的门,一看果然是薛省,他抱着个酒坛子,斜着身子,脚放在了对面的桌案上,极其的不雅观。

他神色不耐,正准备要走,却听见了一声呢喃:“阿娘,别走……”声音极淡,仿若无声。

尤怜一愣,刚踏出思言的那只脚,停了片刻,手指停留在隔扇上。

……算了,也算欠他一个人情。

烛光下,映照着少年俊雅的眉眼,他信手执笔,眼睫轻垂,落下一片温柔的阴翳。若薛省醒着的话,肯定会发现此时的尤怜卸下冰冷讥讽的外表后,柔和得简直不像话。

第二天一早,薛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保持昨天的姿势,脑袋枕着书案,身上披着一件柔软舒服的软毛披肩斗篷,那斗篷做工考究,边上还缝制着不知名皮毛。看着像路清野那家伙的东西。

薛省心里默默给路清野叫了好,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细心还给他盖上了斗篷。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墨黑的头发有些散乱,睡眼惺忪,披着斗篷,有些茫然无措的感觉。

昨日他醉得不深,虽然有些东西有些记不清了,但大致的事情也都能想起来。

记得他抄《仪集》百无聊赖的时候,路清野提了两壶酒过来,要与他共饮,之后他就记不清,好像是路清野说他要走了,最后又回来了……

酒味没有了,酒瓶子收拾好了,就连《仪集》也抄好了。

落笔行云流水,字迹清正而有力。薛省忍不住由衷地脱口而出称赞道:“上上品。”

心里疑问:“这家伙的字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可昨天除了他俩也没别人,他也没多想。使了清尘术,打开门猛吸一口新鲜空气伸个懒腰,清爽多了。扶了扶腰,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伤消了好多,跟昨天相比天壤之比,心情也突然好了很多。

回到寝间的时间还早,薛省换了一件衣服。这一点他和金灵道人很像,哪怕用了清尘术也是要换衣物的。他算了算还有点时间,先去吃个早膳。

早膳之地六瑶,随着时间流逝,人渐渐少了起来,毫无疑问都赶着上晨修课了。

琼林尤氏为了照顾新来的弟子,怕他们吃不惯灵蔬灵果。在六瑶专门开设了一个小堂口,专门提供凡尘中的食物,且种类繁多。

薛省要了一份豆腐脑,燃面还有肉汤圆。琼林的豆腐脑与别处不一样,它并非以豆花为主,而是以浓稠美味的汤汁勾芡而成的汤头为主,非常美味。再配上燃面绝顶。

燃面是蜀地的特色小食,它是没有汤的干面,然后再配上一碗面汤,一份榨菜。吃面前先喝一口汤,暖胃又舒服,把面和配菜和匀后,吃起来鲜香麻辣,最后吃完面再喝一口汤,一个字足!

薛省一口豆腐脑,一口燃面。这味道!给个神仙也不做啊!

正当吃得正香,背后传来一句惺忪的声音:“薛兄,这么早啊?”

薛省回头望,来人正是路清野,他还打着哈欠,垂着惺忪的睡眼。薛省连忙招呼,叫他端好早点坐他旁边。

这坐下来也是这一副模样,无精打采,乏力。

一看就是宿夜醉酒。

薛省十分感激路清野,不仅帮他抄完了剩下的《仪集》,还收拾他们喝酒散落的残局,往他嘴巴里塞了一颗丹药解释道:“解酒丹,我闲来无事练的,放心保证好用!”

服药之后,路清野面色好了一点,但依旧精神不大好。薛省也没办法,宿醉的人都这样没办法。也只能让面色好看一点,免得被尤清仁看出什么端倪。

路清野神情恹恹戳着碗里的饭菜,没什么胃口。薛省正纠结要不要给路清野多喂几颗解酒丹,忽然之间,原本还有些哄闹的六瑶顿时变得安静起来。两人回过头,看见尤清仁带着尤怜,尤怜面无表情地挑选菜品,而尤清仁在旁边站着,像个柱子。

百多个人用餐的六瑶,多了个尤清仁,个个都变成噤声的麻雀。弟子们都低头扒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哎,你说尤长老怎么最近都来六瑶了?”

“我也不知道?尤长老他不是辟谷了吗?!上次物品看见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

“嗯嗯,我也是。他居然还带着少主!”

“对啊……对啊!”

路清野挑眉,看着尤清仁带着尤怜坐到一个角落里,一个在说话,一个沉默不语静静地吃着早膳,忍不住说:“有时候我真怀疑,尤怜不是尤凌义的孙子,而是他尤清仁的。”

薛省笑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路清野看了眼尤怜他们,小声道:“这也是昨天听到的小道消息,外界传言尤凌义对他这个孙子极好,实则不然……?”

薛省来了兴趣,三清竟然有他不知道的消息,问道:“实则是?”

路清野站起来附耳过去轻声道:“就在前几日,尤凌义不仅当着尤家众弟子面前掌掴了尤怜,众目睽睽之下还罚了他去跪祠堂。”

“你是不知道那场面,要是我,我都恨不得有条缝,让我钻进去。”路清野眼神陡然变得神秘起来,“那你知道尤怜之后说了什么吗?”

知道,他当然知道。

“不曾!”

路清野坐了下来,抱胸道:“说实话我都一点可怜他了,被自己的祖父这样对待。”路清野自顾自地说话,完全没注意薛省的面色。

“可怜吗?”

薛省忽然想起那日他在祠堂肿胀的右脸,挺直的腰板,独自吞咽的伤痛,还有说出“不曾”那一刹嫣红的眼角。

再可怜也不关他的事了。前世他赔了命,今生他折了寿。无论欠得多少,也都还清了。

现在自己该玩就玩,枉不负这重生一回,不想去犯贱。他薛省也是有脸有皮的人。前世做得太多,几乎让他忘了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人家是尤氏下一任的家主,有什么可怜的,说不定他祖父这样对他也是锻炼他的心性,你也别多想了。”

路清野道:“说得也是。对了薛兄,灵猎大赛马上要开始了,你箭术如何?”

灵猎又叫妖猎。它分为两个部分,两个区域。一个灵境,一个妖境。一个就是自家的灵境里面有修行的猛兽,射杀它们便可获得积分晋级,位列榜首的前五名可获得灵器,灵器的品质也是根据排名的前后区分的。而另一个则是与灵境不同,它是由外界,人为形成一个妖境,里面瘴气横生,也不乏夺人性命的邪魔,危险遍地,报名人数却居高不下。

如果不是出身嫡系,普通家族宗门下的弟子散修想跻身上流名门,硬拼嫡系。就得依靠灵猎来获取宗门的关注,从而获得更多的修行资源。妖猎每次是进去的人多,出去的人却寥寥无几,有的人甚至来不及捏碎传送玉牌,就葬送在妖魔口中。也因此妖境的积分是灵境的一两倍之高。

灵猎大比一向由六大仙门世家轮流举行,三宗有两宗归隐不问世事,剩下一宗怕麻烦也懒得弄,所以年年都是派个代表走个过场。

而今年的灵猎大赛刚好在尤氏举行,他们也不用跋山涉水去别的世家。

薛省咬了一口肉汤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箭术还行,你呢路兄?”

路清野叹了口气:“一般,还算说得过去吧……!”

别人说一般,薛省肯定会觉得他是谦虚。可路清野说一般,那就是真的一般了甚至还有夸大的成分。

路清野抱怨道:“要是我没进前十我爹肯定把我弄死。”

“为什么?”

“还不是我兄长他第一次灵猎,就得了第二名。我天资不如我大哥,但我家老爷子不知道抽哪的风必须让我挤进前十,否则就是丢了路氏的脸面,还要打断我的腿。”

薛省道:“那我教你练习一下箭术吧。”

路清野道:“真的吗?”

“那当然了!我和我师傅都在下修界行医,难免会碰见妖魔,还有平时吃个野味都得靠一把弓。”

路清野感激涕零拉着薛省的手,“谢谢你了,薛兄。”

薛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用客气,对了你大哥第二,谁第一啊?”

路清野道:“你说这个?是江泽离。不过听我大哥说江泽离他这个人挺傲的,但我昨日见他接待我们的倒是挺温和的,完全没我大哥说的那般。”

薛省挑眉:“哦,你大哥说什么了?”

他倒是挺好奇被冠名“水之泽,性其温”的江泽离,在同届弟子中的评价。

“我大哥说在和他灵猎时,从未见他未使用过右手?”

“那有什么?说不定是惯用左手。”

“那你是不知道,我大哥八岁的时候去过江家任学,就和江泽离打过一架,惨败。”

“那时候他用的右手。”

“你大哥还去过江家,江家不是……不是早就被灭门了吗?”

路清野赶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声一点。却不料薛省的嘴巴是全是油渍,他一捂上去沾了满手。路清野惊呼,嫌恶地甩了甩手,擡手就要往薛省的身上擦去。薛省哪能坐以待毙左躲右躲,最后还是路清野宣告停战。

薛省递了块手帕上去,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嗯……那时候江家还没有被灭门,我大哥走半年后,江家才……。不过我大哥说,已经看得出来江家已经破败,最多靠着祖宗荫蔽撑个三四十年。”

“你大哥如何看出来的?”

“那还用看!宗门弟子散乱懈怠,长老纷纷不管事,各大宗门世家的弟子都不愿来他家任学,就连我大哥也是赌气才去的江家。”

“还有。”路清野刻意看了一眼尤怜他们,压低声音:“我大哥说有一次不小心看见江宗主怀里搂着别的女人。”

“其他女人?这怎么可能!”要知道他的妻子可是尤家家主的女儿尤明月。尤明月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是修真界所有人不可得的明月。哪怕她早已不在世上,但每一个见过的人,难以忘却。

出尘之姿,不染尘凡。

当时的江宗主还是尤家弟子的时候,对尤三小姐一见钟情,成名之后是他当着众人的面,一跪一叩爬上八千长阶求娶。这是上修界乃至下修界都知道的事,那时的江宗主在上修界颇有名气,是未来的一宗之主。跪着也要娶的人,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会变心?

尤家有一个婚嫁旧俗,跪拜上尤家的八千长阶,以示此生忠一人。

八千长阶,八千缘结,不死不灭。

尤家长老都会来观礼,若双方心意相通,可结交两姓之好,大肆宣告他们的婚事。尤家从第二代的家主便是如此,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这等事,便是寻常人也受不了,更何况仙家弟子心高气傲,怎会一个女人折腰屈膝。可做到的人数寥寥无几。

尤三小姐值得。

当时尤清仁对江宗主很满意,尤三小姐也很感动。当时的尤三小姐对江宗主有爱慕之意,碍于羞耻,并未言说一直等着。

本当要确定这场婚事后,尤凌义却不是很满意,看着江宗主的眼神晦暗不明。可是婚期却依旧举行,后人猜测可能是江家主的决心感动到了他,也就同意了。

“也有可能是我大哥看错了,薛兄你别激动啊!尤清仁还在后面呢。”

薛省瘪嘴:“我哪里激动?我只是觉得震惊。”

忽然,一只手拍上他们的桌子。薛省擡头看见,尤清仁板着脸,那表情!活脸像谁欠他八百灵石,怒气冲冲:“这都没人了,还吃?!不上晨修课了!”

路清野指了指身后的尤怜,道:“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尤清仁对此反感,怒道:“不思进取!聒碎,早已修完晨修课的课程,去不去随他。倒是你,少给我偷奸耍滑,吃完还不快点去上课!”

路清野瘪嘴:“是,夫子。”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路清野忍不住发牢骚:“你看他那个得意的样子。”

九思道上。

两道身影相随,过路的弟子颔首礼让,两道身影装束皆是一样白衣素雪,相貌也有几分相似,唯有神情与年纪略作不同。瞧他们年纪不大,却能让弟子颔首礼让,在尤家只有江泽离和尤怜了。

江泽离关心道:“背上的伤还好吗?”

“差不多。”

江泽离笑着,“看来阿晚练的药挺有效果,回去多要她几份。”

尤怜微微侧首:“是阿姐的药?”

“是啊,祖父不让我去看望,我拜托金灵道人的弟子薛省给你送过来……”

“你们应该在竹雅堂见过。”

“嗯。”

“你觉得他性情如何?”

尤怜冷道:“性劣多言。”

江泽离笑而不语,思索片刻,道:“……哦,我倒是看那位薛公子挺好的,不像是顽劣之人。”

“兄长不妨去听听尤先生那里的评价。”尤怜示礼:“兄长,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了。”

江泽离还礼温声道:“那先去休息吧。”

看着尤怜离去的背影,江泽离眉眼勾起无奈的笑意,驻足赏了会开得正好的莲,信步离去。

竹雅堂。

薛省和路清野迟到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又被罚了。不是让他们滚去抄《仪集》,而是委婉地把他们被痛批一顿,罚去武练场真蕴清扫。尤清仁清楚地认识到,要对付薛省路清野这种顽劣,言教不行就一定要身苦,得下猛药。他警告寄回本家,让你家里给你接回去管教。走之前不忘狠狠警告薛省一眼。

尤清仁在骂的时候,薛省一脸的无所谓,甚至骂他骂到高潮的时候还一脸笑嘻嘻,尤清仁的脸是青一阵白一阵。相比他路清野就正常多了,没有轻佻的笑容,默默地听着。毕竟家里还有个路家主盯着,他得保住自己的腿,可不敢正面刚上尤清仁。

看尤清仁走后,薛省笑嘻嘻地坐下,没半点苦恼,也没半点不好意思,对路清野道:“路兄刚好,我们去武练场练练吧。”

想到这点,路清野的心情好了很多,笑道:“嗯,走吧。”

武练场的活简单,比如捡垃圾,搬木桩,擡水拾箭怎么辛苦怎么来。薛省对此没什么感觉,觉着比抄《仪集》好多了。可苦了路清野,一张白净的俊脸晒成猪肝的鲜红色,反观薛省只是微微出了点汗。

他虽然也长得白净,安静起来,还会有些可爱乖巧的意味。看着瘦手瘦腿的,却不羸弱,劲力暗蓄力其中。

修行之人早慧,有先天灵根。真蕴不乏年纪娇俏的少女往他们这里看。

而被晒成一脸猪肝色的路清野成了陪衬,薛省回首一笑,他年纪极轻,脸还全未长开有些圆润,这般乖巧,倒有几分人畜无害讨巧的意味。

他搭上路清野的肩膀示意他,先去休息下,别太累。

路清野太累了,点头示意。九思离真蕴极近且那有凉风,跟薛省说了声就过去了。

九思着实是个乘凉的好地方,路清野刚走过去就感觉凉快很多。可也有不好的地方,他一过去就看到信步走来的尤怜,后面是他早上说的江泽离。

这就有点尴尬。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半分乘凉的心思都没有。幸好九思够宽阔,江泽离在赏莲没注意到自己。

他暗暗吐槽:“要不是自己大哥和他关系不好,他也没必要躲着。”

薛省撩起额发,绑了个高高的马尾,清爽又方便。朝少女们贡献一推的笑脸,不要钱似的,惹得女弟子们心中母性一阵泛滥,忍不住想要揉搓他那张可爱的脸。

路清野回来看到薛省笑得一脸灿烂,而他远处的女弟子则面色含羞,眉眼带怯。在他这个角度看,有些像纨绔弟子欺负良家女子。

见路清野去而复返,薛省高声呼道:“路兄怎么回来了?不是去休息吗?”

路清野摆摆手无奈地道:“别提了,碰上熟人了,尴尬。”薛省没问收回目光,晃眼之间他好像看到了一抹白衣飘带,回首一看又没有了。

路清野从武练场拿了两把弓,递给他:“薛兄,试试。”

弓身古朴大气,用上好的紫衫木来做,入手极有分量,一拉弦张力感十分不错。

虽比不上他的卜居,但也是极为不错的。薛省暗赞,尤家不愧是大仙门世家。

薛省左手端着紫衫弓,右手抽出一支白羽翎箭,挽弓搭箭。手臂额头上青痉微凸,只听见,嗖的一声,箭如流星,直中靶心。

路清野看着薛省挺简单的,试着射了一下,听见嗖的半声,箭还没射到靶子,就跌落在地上了。

路清野尴尬地笑了声,“意外,意外。”又射了一箭,射过去了就是……脱靶。

薛省:“……”

“薛兄,其实我小时候学过射箭,你信吗?”

薛省满脸笑容,一脸你看我信吗。

菜也不要菜成这样,不中都可以。

“薛兄只有你能帮我了,”路清野央求道。

薛省拉弓示范一边解说。

“拉弓的时候,腰要绷紧。”薛省扶住路清野的弓,“不要过早拉弓,身体和手会僵。也不能太迟,心不静,眼睛就失了准感。”他用脚挪开路清野的步子,笑道:“你这样哪像仙家的子弟,射箭连步子都不挪,记住步子挪得开一点,刚刚好就行。”

路清野也是一脸无奈:“我也没办法,修行上我没什么兴趣,家里又没人逼我。谁知道今年老头子发什么疯,非要拉我来尤家,还要逼我在灵猎上拿名次。”

“别看了,转过头去。”薛省按住他的肩,道:“用点力,弓拉得满一点,左肩对准目标靶位,左手弦拉紧。”用脚勾挪住路清野的脚,给他挪得标准一点。“两脚开立要与肩同宽,让身体的重量均匀地落在双脚上。”拍了拍他的背,“身体别太紧绷,向前倾一点。”

路清野点头,射了出去。没中,但起码射过去了。

薛省:“……”

他在想:他可能没有教别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