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渔安穗 作品

红尘起(四)

红尘起(四)

不知到了何时,屋内的蜡烛燃烧了大半。

天色雾蒙蒙。旭阳将要升起,屋子不复夜晚漆黑,有些苍白。

薛省一双眼却格外地亮,看着他,仿佛连屋子似乎格外亮了几分。

“那天,你干嘛要认输啊……?”

尤怜却没有看他,看着窗外,眉间微蹙似是有些不悦,缓缓道:“若有此闲暇,不如将书录整理好,以免耽误三日后的灵猎。”

看他神色又添了一句:“我身上有伤不方便,且这本是意气用事。”

说罢,收拾了桌上的书件,看了窗外的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薛省有些错愕,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确实天色快近卯时。

薛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熬了一夜,实在没什么困意,索性去整理书目。

这几年似是将以往未降下的雨水,全数奉还。早上还好,一到晚上阴雨不断,雷鸣不绝。

这几日,尤怜都陪薛省在藏书阁,一日未断。薛省则坐在他对面,要么整理书目,要么看着桌子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三日,薛省整理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能出去。今日也并没什么不同,尤怜正襟危坐地批改文书,字迹笔笔清润,内里藏锋。正如他这个人一样。

薛省这几天,因着雷鸣不绝没怎么敢和尤怜说话,怕他恼了不来了,那就得不偿失了。他本是喜热闹之人,连憋了好几天,现坐了两刻,便觉得嘴痒难耐。

薛省:“尤怜,你在干嘛?”

尤怜:“处理公务。”

薛省:“哦,你家的棠离酒很好喝,你喝过没有?”

“没有。”意料之中的答案。

薛省:…………

没什么话说,薛省整理去了。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饶有兴趣的动笔。这倒是一改常态,提笔就写,以往都是耗上一时半刻的。

尤怜多看了他两眼,有些诧异惊奇。

可见那人正襟危坐,极为认真的模样,就取消了疑虑。

……半晌过后。

果然,这人信任不得。

薛省吹了吹未干的墨痕,像献宝似的拿到他面前道:“尤怜,你看。”

尤怜以为又是什么无聊酸腐的句子,没理他,可眼角一瞥,竟是一句诗词。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薛省见他目光没有立即移开,唇角勾起,显出晃眼的酒窝,朝他一笑,问道:“尤怜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这里啊?”

语气带着点讨巧的意味,有些猝不及防。

心好像被人轻轻地勾了一下。

尤怜那只执笔书写的手滞了一下,浓墨滴下,纸张被墨晕染一个小点,他把张纸交叠,扔进纸篓里。薛省见他不理自己,把纸硬塞他面前,道:“是不是啊?”

尤怜缓缓道:“书录整理好了吗?”

薛省如遭雷击,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好了!”

心里暗自叫苦,抄书录都抄出心里阴影。

纸张被抵着,遮挡了批改的文书。尤怜一时间却没有拿开它的意思。薛省这几天倒安静,乖乖的不闹腾,除了整理书录累了的时候,偶尔会抄些酸句给他看,也没作什么妖,而那些纸张无一例外被他交叠折好丢进纸篓里。

薛省也不例外,正要拿起那张纸丢进纸篓里,一只修长的手却比他先行,将那张纸交叠折好,放进了——衣袖里!

薛省有些受宠若惊,习惯了纸张被丢纸篓的命运,本来毫不在意,如今倒是有些惊喜。

看着他将纸张收拢好,方提起搁在案板上的笔,继续书写。

薛省笑了,不知为何,他原本瞧着是与他名字相符的诗句,有些惊喜,也别无他想。

过了半晌,尤怜忽然开口道:“你方才抄录的是什么书?”

薛省一愣,在整理书目没听清,问道:“嗯?”

尤怜抿唇没有说话。薛省看他直奔自己整理过的书架,翻书阅籍,有些疑惑,但也没开口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此人身长玉立,执书侧面,烛火之下,款款温柔,玉面芙蓉,清雅幽淡。

人对于好看的东西,都忍不住流连观看。更何况薛省这个人,看脸无论男女。瞧见谁好看,心中欢喜几分。

如此盛世容颜,他自然好好欣赏一下。

尤怜正翻弄着,那本诗词也不知道被薛省扔哪里去了,正巧他顺手翻开一本,看到里面的鬼画符瞬间脸色就不好了。

列阵东阳,其艳若灼,高九阳,裂幽冥九泉黄河,焚。

不过是小小的焚火阵,改得还真是狂妄。尤怜掌心浮起,默默罗列咒语。

手中顿时一个巨大的火球,劲直的向薛省冲去。

尤怜焦急道:“小心!”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火球一发出来奔着薛省而去!

薛省一时不察,火焰不大却擦头顶一过。

尤怜瞳孔微缩。

薛省感觉头皮一热,空气散发出了烧焦的味道。薛省脸色大变,赶忙摸上了自己头,轻呼出一口气,幸好头发还在,不过那股烧焦味道是怎么回事?不等他细想,他的手已经摸到了,一小撮的黑灰,他颤颤巍巍地将头顶的黑灰取了下来,一手地黑,那是他的呆毛啊!薛省面目狰狞地看着眼前这位冷若冰霜,脊梁挺直的美人,“你赔我的呆毛!”

尤怜见状有些为难,不知觉地尴尬,“我……”

欲言又止,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薛省几乎要撒泼打滚了,他不逮着这个机会说不定要等到哪一次。

窗外被吹开,风席卷而来,桌案上的书页也被吹动,连带着尤怜手上的这本。

尤怜下意识低了下眼。

忽然,“美人”面色扭曲,尤怜手上的古籍似着了火一般,被丢弃在地上,避如蛇蝎。

瞳孔一震,原本的阵法书籍,后面看到的却是一条条□□交缠的人影,龌龊不堪,简直败坏斯文,不知羞耻!!原本的阵法被涂抹,竟被人画成了一幅幅春宫图。

尤怜气极,胸膛可见的起伏,不知处耳尖染上了绯红。他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谁干的,藏书阁就只有薛省一人。

小小年纪,脑子里就存这种污秽之物,简直不知羞耻。这笔力处处添香,润色极好,一定常常涉猎勾栏画舫。他虽没看过春宫图,可看这只寥寥几笔就勾画得……,便是画春宫图的大师也比不上他。一想到这,忍不住,干呕起来……

薛省哪知道他有这么大反应,还沉浸在失去呆毛的痛苦之中。

他一时气极倏地拔出剑,薛省眼前冷不防出现一道凌冽的白光,猛然刺破空气,嗖的一声如窗外的电闪雷鸣,直直地割破他的脸颊!!

血花四溅!

那道白光的速度太过惊人,别说躲闪,薛省就连移个手指头都难,脸上的皮肉瞬间被割开,火辣辣地疼。

尤怜站在藏书阁的角落里,室内只点了两只烛火很是昏暗,他就站在暗寂的昏夜中,本该盛满春风温柔的凤眼灌满寒霜,竟比窗外寒夜还要冷上三尺。

而刺破薛省的脸的正是望舒,望舒剑通体玉白,浸染寒霜,在赫赫有名的灵剑榜是赫名提字,“只斩奸侫,不破邪魔,终不归!”

“邪魔薛省”捧着脸几乎要“哇哇大哭”了。

此时此刻,望舒泛着玉白色的灵光,照彻整片昏暗,也将尤怜那冰若三尺的寒眸,印得熠熠生辉。

尤怜森然道:“薛梦成,你以为这是你家,这里的古籍随你涂改修抹!!”

薛省纳闷这人怎么又突然生气了,掐着弱腔捂住伤口,而那书刚好砸在他面前,他凑近一看,满纸春色,活色生香,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看来,他倒是有些羞赫。带着些茫然无措又有些后悔,像打碎五味瓶。

早知道他就不画了,或是画了把画藏好。原本尤怜刚来的时候他就准备藏了,可念头如细雨落入湖中,无从找起,加之他这几日忙昏了头,又顾虑灵猎的事——忘了。

雨还没停,雷也没停!所以现在绝对不能被发现!!

于是我们的将军大人决定使用他的绝技——“装可怜,卖惨”。

如果是前世的薛省大抵是,嚣张轻狂地回了句:“是啊,要罚就罚,少那么多话。”哪会和你说这么多话。

可如今他兴致缺缺,实在没什么心思惹事,更何况窗外的雷雨可比面前这位可怕多了。

他捂住脸,伤口流血,眼里含着泪,薛省不用想也是可怜极了,“不是我……,你怎么问都不问?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还打我?”

这话里夹杂着幽怨,控诉,委屈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情绪……

“…………”

薛省少时有两大绝技,一是装可怜,二是卖惨。长大就不才,只学会一项技能,就是“不要脸。”小时候祖母常常会吃他这一套,要是他犯了什么错,只要躲进祖母屋里,掉上那么两滴眼泪说上一两句掏心话。

祖母把他搂在怀里,便是严厉的父亲在祖母面前也说不了什么。他这套照搬到师傅的身上,也是吃得通的,极少失手。

如今,再搬到尤怜身上,他委屈地暗掐自己大腿根,飙出眼泪来,“难道我就这么不堪吗?再说我这才几岁,怎么会这种勾栏画?他拿起桌案上的那张纸,你看,我的字写得这么难看。”

薛省难为情地捡起那本“书”,脸红心不跳地道:“这画得这么……好,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个人。”

尤怜垂下眼睫,对于薛省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谅他以为,他会改的,简直痴人说梦!

他神色冷淡,如暴风雨爆发的前兆。轻轻拭去望舒剑刃上的鲜血,一字一句道:“薛梦成,你确定不是你所为?”

薛省看他动作,脸上的伤顿时痛了起来,痛感让声音染上了委屈,“没有,你这语气是断定是我吗?!”

……

尤怜没回答他的问题。

只冷冷道:“你是金灵道人的弟子,那你应该知道私自篡改古籍,欺骗执法堂司仪是什么罪吧?”

薛省当然知道,上辈子吃了执法堂那么多苦头,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嘴上依然是死鸭子嘴硬:“知道,我没有!”

眼神无比的坚毅。

尤怜擡了擡手,一把玉箫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从他灵识里唤出来,“问灵”。

问灵有灵,能问人魂、鬼魂、地魂。

薛省瞳孔一震,咽了咽口水,心道:要不要这么认真啊?!尤怜眼尾一瞥,却也只是轻轻扫过,不知道他注意到了没有。

随即他把萧抵在唇间。

箫声清丽,低音如珠玉划过琉璃,勾人心弦。尤怜看着被“问灵”,勾出来的魂魄,问道:“可曾篡改古籍?”

薛省只感觉一股熟悉的感觉直击魂魄,仿佛有数万根牛毛小针,猛然扎进灵魂,将他的三魂七魄尽数颠倒翻腾了个遍。

伴随着剧痛的,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诱惑,薛省忍不住地想开口,嗓音喑哑:“我……没有……!!”

似乎在察觉他在说谎,问灵的箫声似乎更尖锐了,但在旁人听来却是一段曲调悲伤的潇声。薛省感觉他的魂魄都要震碎了,冷汗直冒,拼命抵抗不敢吐露半个字。

问灵,尤家几乎每个执法堂的执法弟子,都会佩的。每个进入执法堂的弟子,会得到一个灵体,将灵体放入自己的灵识中蕴养,让它慢慢生出灵智,之后可将它注入法器之中,因为是自身灵识孕养出来的,具有心意相通、问魂之效。

它们虽然形态各有差异,但统一有一个名字“问灵”。在问灵之主的面前,无论是人是鬼,是死是活,问灵都可以让他开口。传说到最强之时,便是连仙、神都可以问魂。

问灵分为四阶段,识魂、人魂、地魂、和天魂。这不是人魂魄中的三魂七魄,而是问的程度。

一是折磨人的肉身六感。二是直接问魂魄鬼魂也是归人魂的。三是地缚灵这一类或是高阶修炼的鬼修。四便是传说中的天魂,剥离神性,审判!

重生之后的薛省,魂魄比前世强了许多,他抱着一丝侥幸,死咬着嘴唇,脸色苍白,一颗一颗晶莹的汗珠从他漆黑的眉宇渗下,他浑身颤抖,终于熬下来瘫坐在尤怜的脚边,大口喘息。

“怎么……样?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尤怜停了箫声,魂魄瞬间归位。

还没等他喘完这口气,又听见尤怜的下一句:“你骨头倒是挺硬的。”

薛省来的时候是春风三月,现在已近骄阳七月。尤怜的声音瞬间把他带入凌寒冬月。

话音刚落萧声又起,曲调婉转,薛省几乎是下意识想承认。然而魂魄的剧烈疼痛感并没有传来。

薛省一愣,听着问灵的箫声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当地面隆起一股青色烟雾,慢慢聚拢成一个人形之后,他才想起来。尤怜吹奏的正是《问灵》的第三阶段——地魂。

烟雾中的人形是个地缚灵。地缚灵就是束缚在大地上的灵魂,一直无法解脱,从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生命体,而且看他的灵魂体是青色,想来被拘束此地已久。

一双鬼瞳中火焰跳跃,看着毫无神采,犹如一个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尤怜指着薛省冷声问道:“可曾见过这个人?”

地缚灵麻木地点了点头。

他又问:“可曾见过他涂改古籍?”

地缚灵再次麻木地点头答道:“见过。”

尤怜宽袖一挥,地缚灵转眼消散。他冷眼看向薛省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薛省先是茫然疑惑,而后神色一路转变得极其复杂,各种神色如走马观花的戏影轮流而过之后,最后成了一丝的异意。和尤怜对视一眼,“我做过,我无话可说。”

“…………”

尤怜没有说话,正当薛省没什么事的时候,尤怜从宽袖中拿出一道符咒,运起灵力,那符咒飘然来到薛省的身前,转而融进他的身体里面。

“此为戒律符。此后你每日虚时三刻受雷罚之苦,若你悔改此符便会自行脱落。”他抚了抚衣袖,不怒于色冷冷道:“你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一抹白衣宽袖,消散于夜色中。

不消一刻,戒律符开始发作。薛省的紫色灵力忽然暴涨,噼里啪啦电光石火,那些灵力化形把他的主人捆了个结实,薛省感觉自脚底到天灵盖剧烈的疼痛。

疼得嗷嗷直叫,他真是瞎了眼啊!什么喜欢?尤怜根本不配好吗!

过了半个时辰,薛省力竭趴在黑褐石的地板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上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肌肉仍不停地颤抖着,浑身动弹不得。薛省第一次希望自己的灵力不那么高。

戒律符,乃是现任家主尤凌义年轻时自创的,用于门中弟子反省的符咒,容错率极低,在门中广为泛用。

而戒律符最为巧妙最为折磨人的地方,它是种在你的丹田之中,一到惩戒时辰,此符便会调用你丹田里的灵力,暴动全身乱窜,叫你痛苦不堪,直至灵力枯竭。

用你自己的灵力,罚你自己,这叫什么话!

前世,薛省因为顽劣吃了不少戒律符的苦头。好在符咒有点天赋,试验了几次,就成功免遭戒律符的惩罚。

门上被尤清仁设了禁制,他就是想破了此符,也出不去这道门,解不了。薛省咬了咬牙,明日就是灵猎了,尤清仁再怎么不喜欢他,也要放他出来,到那时候看他不解了这道破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