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渔安穗 作品

红尘(二)

红尘(二)

两年前,临近婚期的她,满天大火,她烧了自己的闺房,与外男私奔,卷走家中的钱财。向来疼爱她的父母亲,一个气得中风,一个卧病在床,哥哥也把她的名字划出了族谱。

她是家中的耻辱,而她的情郎在这危难之际,没有好言劝告,反而卷走了她的钱财,搞大了她的肚子,临到生产之际逃之夭夭。

害得她,害得她……!

她努力逼自己清醒一点,别动手,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终于到了合适位置的时候,商少城停下脚步后退了两步,容安只能把弯刀藏于身后,嘴里的血腥味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屏风是细纱织的,站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屏风内透出的几分妙色,商少城心道:还算不错。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把金叶子,扔在地上,老鸨看得眼睛都直了,“金银俗物,还姑娘出来一见。”

容安细细擦拭手上的鲜血,压低声线,转化成另一种声音,甜腻中带着柔弱,“今日媚娘原有些身子不适,本不愿接客,但见公子来喜不胜收。媚娘怕过了病气给公子,因此戴了面纱,请公子莫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美人不便我们这做君子的自然要体谅。”说话的是商少城的同僚,而商少城也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容安心中冷笑一声,“呵,君子……”

商少城撚起一颗葡萄,如同戏谑的公子哥褪去舞女的衣服,一口下去汁水四溅。

他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屏风,琵琶声停,里头走出来一位莫约双华年轻女子,梳着最新样式的发髻,红色石榴纱裙显得她皮肤白皙,同时还衬托了曼妙的身躯,戴着面纱增添了几分美感,有股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是位十足的美人。

就是太红,太艳了……

他道:“还算不错,名字也衬。”不知为何,他却没有之前感兴趣,眼里闪过一丝空落,转瞬即逝,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劳烦姑娘,给本公子斟酒了。”

“说什么劳烦,给公子斟酒是妾身的荣幸。”容安压制住眼里的暗色,一派喜笑盈盈之态。

商少城最喜欢这样的女人了。

“奴家给公子捏捏肩吧。”容安故意把声音放柔一点,娇滴滴舍不得让人拒绝。好听是好听,但这无异于让熟悉她的人,听了直打鸡皮疙瘩。

“好。”商少城没有任何防备,直接把后背让给了容安。

容安芊芊柔夷按住他的肩膀,眼泛笑意,和商少城熟络地聊起天来,“公子是哪里人氏,听口音不像是这里的人?”

老鸨见状不需要其他姑娘了,叫退了其他人,临走时还不忘给容安一个眼神,好好伺候着,这位爷钱多得是!

商少城被按得舒服,自然愿意回答,却不料他还没开口,又被旁边的同僚抢了先,他像是不会说话一样。

“他啊柳城人氏,两年前娶了娇妻美眷,如今来这也是探望许久不见的岳父岳母的。”

“探望岳父母啊。”容安轻叹一声,手指无意间来到了脖子处,她眸光一暗,还差一样东西,手指从脖子处退了回去,“说起柳城,小女子也在那待过呢,三元街里的芝麻丸子里的芝麻馅很香,小女子到现在还记得呢。”

商少城来了兴趣,“巧了,本公子也尝过,若是媚娘真心喜欢,本公子回去之后快马加鞭,给姑娘送上一份。”

容安屈屈一迎膝,笑得娇羞可人,“多谢公子。”

低下头的瞬间,眼底的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厌恶和杀意。手不自觉探上了腰间的匕首,用了巧劲,把匕首换到了手上,藏到了衣袖之中。

“不客气,起来吧。”

容安站了起来,笑眼盈盈,面纱覆盖下的假面如一把弯月刃,稍不留意就被人夺去了性命。

商少城举起酒杯对着好友,一敬,容安眼里闪过一丝暗色,常年练习乐器手指手腕特别灵活,在他们举酒的瞬间,袖里的匕首也已经到了手腕上。

“媚娘!还需要酒吗?”是老鸨的声音,商少城被门外的嗓音吸了过去,微微转过来头。

这对于后背的容安,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匕首的寒光,在银色酒杯上一晃,容安被晃到眼,却还是毫不犹豫扎向了商少城的脖子!

商少城的好友瞪大了眼睛,大喊道:“小心!”

商少城往后一躲,双手紧握住拳,往后一推,撞在容安身上,而容安身为女子体力有些偏差,刀锋偏了偏。

血还未溅到容安的眼睛,她就被商少城一脚踹到了地上,脸上的面纱也随即被扯下。

商少城捂着脖子,虽然说退避及时却还是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血从指缝蔓延。

他眼神阴鸷,“容安,果然是你。”

被踢的地方很阴毒,脏腑连接着胃,这个地方都烧了起来,容安干呕出血,眼里燃烧仇恨的火焰,“商少城,你不得好死!”

容安很快被暗卫制服,双脚打断跪在地上,双手反剪举过头顶压在脖颈后面,她就像是即将扔往釜锅的一条狗,拼命挣扎却也不济于事。

眼里的仇恨光亮却是一分不减,亮得可怕。朝着他吐了一口口水,暗卫把她压得更紧了,不得动弹。

几乎是脸贴在地上,容安笑了起来,几乎是狂笑。她声音凄厉,语气癫狂,“你们还不知道商少城是个什么人吧,表面上一副好模好样,实则内地里早黑心烂肠,我为他背弃父母,叛逃婚约,与他私奔临到生产时却被他卷走钱财落入这烟花巷柳之地。”

商少城面色潮红,捂住伤口,狠狠踹了女人一脚,狠厉道:“给我打,打到她说不出话为止!”

暗卫们一脚把容安踹到了地上,鞭子声破空而出。

即使被打得皮开肉绽,容安也没发出半点求饶,就只是笑。

听得人头皮发麻。

商少城看了眼陪他来的同僚,同僚顿时寒芒在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陪笑道:“放心商兄,我嘴牢着呢。”

老鸨被拦在门外,听着里面的鞭子声和笑声,胆战心惊,心里不断下坠,还以为这位客人有什么特殊癖好,连忙开口道:“这位爷,生意不做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谁知,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一条缝,老鸨探头一看,吓得连连后退。暗卫的刀锋就搁在门缝里,差点划破她的眼珠子。

而容安如同一条死狗趴在地上,石榴纱裙衣被打的鲜血浸染,摆在地上如同绽开了一朵血花。嘴里发出凄厉的惨笑,“商少城啊商少城,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你这种人就应该遗臭万年,无子无孙,若有男的代代为奴,女的世世为娼,哈哈哈哈!”

商少城挥手叫退了暗卫,示意他们控制好外面的人,接过鞭子对着容安冷笑一声,“看来我们的大小姐还没吃过苦头,”他知道女人心里最在意的什么,缓缓道:“我们好歹也做过几个月的夫妻,我告诉你几个好消息,想不想听?是你母亲那边的事哦。听完后由我亲自送你上路。”

“啊……!”

门外,惨叫声不绝于耳。

时间持续了一刻钟。

门再次被打开,门外的老鸨看到这一幕,腿都吓软了,容安几乎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估计是怕麻烦,就留着口气。

老鸨想着不对劲,冲出去报官。

她不该委屈的,叛逃私奔,被抛弃流落烟花之地都是她罪有应得,可是她爹娘没有,家里没有,那个刚出生就被她掐死的孩子更没有……

她才该死,仇都报不了,想到这她再也受不住了,蜷起身子这种动作对她来说异常艰难,她忍着疼痛艰难地把自己蜷成了个虾子模样,嘴里都是腥气,声音呕哑嘲哳,听者伤心落泪。

她太无能了,什么都做不了……

小男孩兴奋地跑了过来,推开门便看到满身血衣的容安,他知道容姐姐接客时爱穿红色,四散的鞭子还残留着血迹,不知是它本来就这颜色,还是鲜血染就。

手里的帕子应声掉落,“容姐姐……”

容安只觉得泪痕未干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平白又流出许多泪来。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把搂住小男孩,像是搂住了最后的希望,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小男孩睁大了眼睛,血,好多血,手上都是血!

都是容姐姐的血,小男孩后面扶着的那只手,感觉都能摸到她的骨头。

这是小男孩第二次见到这么多血。

“阿省,”容安像个小姑娘一样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像只困兽哭喊,带着恳求,“容姐姐求你,你给我杀了商少城,容姐姐……没本事,杀不了他。容姐姐这辈子没求过人,我就求你这一回,求求你杀了他!姐姐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求你给我杀了他……!”

她求着他。

宛如溺水的人,求着另一个溺水的人求救。

小男孩点了点头,答应的时候连牙齿都打着战。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啊。

他没法拒绝,也没时间拒绝……

很快一群人,将容安围了起来,密密麻麻的,有官兵有大夫还有一群看热闹的。小男孩被挤到外头,紧接着整个青楼被官兵围堵得水泄不通,一一审查,谁也不能过,小男孩几乎是下意识躲了起来。

血如残阳,小男孩握着刀的手颤抖得不行,他杀人了。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才勉强冷静下来,放了一把天火。

一天之内出来两桩事,都是和人命有关,尤其是死的还是商少城,商少城的妻子可是林氏。

这可不是一般的林氏,这可是下修界三大家族的清河林家,妥妥的正宗底牌世家。虽比不上什么修仙世家,但在下修界也算得是赫赫有名。

当晚全城封锁,等老鸨处理完一切,暗叹一声容安是活不了了。转头找起了小男孩,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便撒开了嗓门,“阿省啊,别担心你容姐姐被家里人接回去了,不用受苦了,还给你留了笔钱。你容姐姐她受了伤,不能见你,你若是今后想她,我可以带着你,和一众姐妹去看。”

“你不是爱吃十里香的糕点,在容安的房里,快出来,再不吃就凉了,不好吃了。”

半晌没一点动静,老鸨准备要走,假山里面一个黑黢黢的小洞里爬出一个人影,带着不相信,“容姐姐真的没事吗?”

老鸨睁大了眼睛,小男孩手上衣服上沾满了鲜血,宛如从血里爬出来的一样。她惊呼一声,想到了林家出的事,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下意识想要大喊叫人,可刚到喉咙里,却硬生生给止住了。

她迅速脱下了身上的外衣,披在小男孩身上,手帕用力擦干净脸上的血,从怀里掏出银票,又觉不够全塞他怀里了,急声道:“走,越快越好,走门外青山那条小道,别让人看见了!”

“我,我还想看看容姐姐……”

老鸨瞪大了眼睛,气急败坏道:“你难道还想连累我们所有人嘛!容安她没事!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

那晚是个大雪夜,林家到同僚了解完情况后,林家全员驾到青楼,将本就剩一口气的容安扔在了雪地里,弹琵琶的好手,还断了一指。

她慢慢地往前爬,嘴里呜咽说不清话,像是困兽临死前的求救。

但她不能站起来,林家说,要她从雪地里一路爬去林家,血不能断,否则青楼的一众人都得陪她去死。

这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很深,官兵勒令所有人不能出门,一身白衣出行,红衣路途,又白衣,红衣,周而复始。

忽然她想起从前,坐着香风车出行的她,高高在上,父母亲宠爱。大概唯一的错处,生了颗顽劣不安分的心,所以老天爷就把她扔入人世慢慢磨平。

苦难为锉,人心如刀。一刀又一锉。

如今她没有爱人,家人,朋友,甚至是孩子,没有人可以为她出头,也没有是她的靠山。

她咬紧了牙关,嘴里的铁锈味被他生生咽下,大概是寒风刺骨,爬着爬着就流起了泪,她想起了那个孩子,想起了爹娘,还有阿省,容姐姐一时胡话,对不起……

容安身子骨不好,生完孩子后没坐好月子,落下了病根。扔出来的时候穿得单薄,血冒着热气,雪落在上面,周而复始,她只觉得疼,觉得全身发冷,那些冒出热气的地方被冷风撕开了一道口子,全灌了进来。很快她全身没了知觉,全身僵麻。

是今年第一场雪,薄,后面几乎一路拖行,容安手脚已经血肉迷糊,眼睛涣散得没有意识。她几乎是靠着一股意志。

一路爬到林府,她的精气神也好像断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再也没起来过。

长夜无声,大雪寂静。

第二日,外出扫雪的人拿着扫帚,抚开积雪,发现雪里竟然有个人。冷冷清清的,已经死了。

还有镇里最大的青楼也被烧了,好多姑娘只穿一件薄纱衣裙,目送的方向也不知是哪里,都一副悲泣之色。

老鸨握紧了手上的东西,这是容安爬雪地之前给她的东西,还沾着血肉。

平日里一些姑娘蹭破点皮,都一副含泪要哭,大惊小怪的模样。可容安硬是咬紧了牙关,拿着匕首,硬生生断了自己一指,顿时鲜血淋漓,唇齿之间一片鲜血,就这样用手帕包好,递给了她,手帕上还残留着墨汁。

就求她找个地方,一条黑色的河,扔进去。

这几年姑娘们也算争气,老鸨也赚够了足够的钱,和青楼的姑娘分了银两之后,也打算金盆洗手,不干了。

而那个小男孩呢,他一路跑上了山,天黑了找了一个山洞睡着了。大雪封山,老鸨只给了他一些无用的银票,全身上下能吃只有两块糕点,饿极了他只能舔一下糕点,就着雪,扒雪/>

这个冬天不好过,小男孩几乎是冷怕了,见到雪便要牙齿打颤。一个冬天过去,小男孩原先就不鼓的脸变得削瘦,双颊几乎凹陷下去,手脚还落下了寒症。小男孩今年快八岁了,但模样看起来却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小男孩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下了山。

青楼被烧了,他去不了,而当他问起的时候,众人皆是一副严词厉色,纷纷说不知道。

当他打算放弃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喊住了他,“喂,小孩!叫你呢,快过来!”

是糕点铺的老板。

他转过头,指了指自己,拒绝过太多次,有些不敢相信,“确定是叫我?”

“是叫你!你这小孩不信人呢。是容安和那个老鸨在这里有东西,说是留给你的。”

小男孩目光急切,“真的吗?容姐姐给我留东西了!”

糕点铺老板拿出一个小盒子,“喏,就这些了。”

小盒子设有密码,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一打开里面放着一盘已经发黑的糕点,附上一张红色的字条,“祝,阿省生辰快乐。”

小男孩顿时眼眶湿润,咬了那口已经发黑的糕点,“容姐姐,你也快乐……”

底下还放着薄薄的几封信。

小男孩正准备出门吃,却被店老板叫住了,让他等一会,紧接着他挑出两大扁担的糕点,气喘吁吁道:“这些都是了。这是老鸨留给你的,说你喜欢吃糕点,你一直没来便一直在放着。”

怕人怀疑,店老板解释道:“放心,我这糕点每天都是现做的,拿回去放个一两月也能吃。”

……就这样小男孩几乎是磨破了肩膀,挑着这些糕点一步步运上了山。

他准备不回来了,就一直待在山上。山上有野果野菜也可以自己打猎,再不行也可以去附近的山神庙偷贡品,渴了有山泉水,要避开晚上的时间,有猛兽出没。

临走时他还去看了那只小猫,买了东市的小黄鱼,放在它小小的坟前,说了会话,小小年纪秉承着大人的坏习惯,报喜不报忧。

最后他说,“我买了你最喜欢的鱼,以后我就很少来看你的。我会给你烧鱼的,别在不要怕……或许哪一天我死了,就下去帮你。”

山中无岁月,秋月也廖寥。

几年后,白雪覆盖着树木,又是一个冬天,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动物们要么冬眠,要么蜷缩在洞里不肯出来。

几天没吃过食的人,肚里的轰隆声比说话还响。

背着药囊的青衣修者路过此地,树丛里的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上了青衣人的药囊。

青衣人行至深处,看了看手里的罗盘,微微一笑,“小泥猴子,跟了一路出来吧。”

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