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中事(七)
尘中事(七)
等林远道睁开眼的时候,是一张陌生的脸,青色衣衫,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是金灵道人,他手里捧着本医书,看起来比较苦恼。看到林远道醒来,放下手里医书,莞尔一笑,“你醒了。”
当初林远道被人咔咔刺了几剑,金灵道人从水镜外看见了,承了通雨道人的情特意来为林远道诊断。
因为在水镜一言一行都能被看去,弟子们众说纷纭,私下讨论万青山做得不地道,林远道也是送上去给人家砍,听起来是大义凛然实则却又很蠢。
林远道感觉全身的骨头都透着松散,他一用力周身立刻泛出一股子酸,他好像睡了很久,林远道认识他,在灵猎还未开始的时候,他看见他站在尤家主的旁边,还有尤家的夫子尤清仁,他听见旁边的人议论,说他是尤家主的好友,薛公子的师傅,下修界的医道圣手金灵道人。
是个很厉害的人。
林远道点了点头,喉咙干涩。他耐着不舒服,声音沙哑,道:“道长,我睡了多久了?”
金灵道人说话温和,“差不多半个月,你睡得时间长,身体可能会不舒服,你别乱动,我等会给你施两针,应该会缓解一下。”
他点了点头,“多谢道长了。”
“为人医者,只是本分,不必言谢。”
林远道自逞不是个话多的人,加上他嗓子不舒服,气氛很快陷入了沉默。
倒是金灵道人看他精神恢复了点,就让他别躺下了,缓缓身体也是好的。林远道这次倒是听劝,靠在床边。他相貌本就偏女气,如今这苍白的一张脸,倒是显得弱质女流了。
见他神色异常,又见林远道有些起皮的嘴唇,金灵道人倒上了一碗温水过去,莞尔道:“刚醒来的人都这样,喝点水吧,润润嗓子。别喝太急。”
林远道递了过来,润了嗓子确实舒服了很多。他还碗的时候,手臂牵动腰腹上伤口,他下意识面皮一皱,脸色发青,像是想起来什么,“道长,我身体怎么样?”
金灵道人摇了摇头,“你被人刺中的时候,心里没有数吗。那四剑刺入你的经脉,虽然我给你做了修复,但也不可能和好如初。这可不是什么皮肉伤,它伤在内里。”
林远道颤抖地问,“那,那我今后会怎么样?”
金灵道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打开窗,临松山很高很高,高到山腰上就有了雾气,更何况他们住在山顶更别提有多少雾了。窗户被打开,窗外的寒风吹了过来,那吹了好多年的清爽的山风,在今天竟然也会觉得冷,像是密密麻麻的小针刺入他的皮肤,金灵道人说,“像如今这样,今生绝无可能再登顶之可能。”
林远道顿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怪不了任何人。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道长您知道那些弟子怎么样了?我,这一切,我”林远道畏畏缩缩说不出一整句来,他害怕,也在逃避。其实他问这些话的时候是存在侥幸的,他想如果这就是一场梦就好了,一场噩梦,睡一觉就好。
金灵道人看出了林远道的逃避,没有点明,“你的伤不是假的。”
听完这话,林远道全身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只有他微颤的睫毛才能证明,他不是个木头,缓了好一会儿。林远道感觉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样,满嘴苦涩,泪水从他年轻的脸庞流出。
看到这,金灵道人从衣襟里摸出几颗糖,“听说,难过的时候吃几颗糖会好过一点,吃吧。”
林远道说了声谢谢。他仿佛整个人都泡在苦水里,确实需要一点甜味缓解。手脚颤抖地拨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好甜啊,嘴巴里都是甜的,他的灵魂却传来酸涩。他艰难地咽了下去,还没彻底溶解的糖硬生生滑过他的喉咙,很难受,很疼,但不及心中万分之一。
“需要我叫通雨道人过来吗?”金灵道人问。
“别!我不想让师傅担心。”林远道手捂住脸,手在慢慢地从脸移动到头发里,整个人看起来很是颓废。
金灵道人知道他需要自己的空间,吩咐一下注意事项之后就离开了。等金灵道人走后林远道才敢释放自己的真实情绪,他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像个缩头乌龟,只敢在龟壳里释放情绪。
他无时不刻都在悔恨,为什么要参加灵猎,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他应该阻止姚羡的,是他害死了他!是他!他还害死了别人!怎么办?!他是灾星!林远道抱着头,带着三分女气的面容已经扭曲,眼里全是悔恨的泪水,怎么办啊……!
怎么办,他害死人了。明明姚羡和他说过,让他不要多管闲事的,也不要来找他,可他偏偏不听劝,现在姚羡也找不到了,干娘该怎么办啊?
对了!干娘!想到干娘那张脸,林远道一刻也不敢耽误,着急忙慌地往山脚下赶去,却没想到,回来却是看到了,一片片的白茫茫。
像是人间下了雪。
怎么回事?明明下修界没有到下雪的季节啊,为什么干娘的房子上全是白的,周围的人在哭着。一位熟悉的妇人看着林远道,哭道:“林道长你怎么回来啊,你干娘她不行了!人临死前还念叨你,你怎么就没回来看一眼啊!”
林远道感觉脑子嗡嗡作响,你说什么?干娘,死了?不可能!林远道摇头,他绝对接受不了干娘就这么死了,明明临行前她还让他保重身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他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他把人害死了,姚羡不见了,干娘也死了。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他不信,他迈着大步一路奔进了家里,越来越快,一开始那位妇人还能跟上他,可是现在却是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了,他越来越快,他迫切想要回家。
他想要一推开门就看到干娘烧好的饭菜和姚羡那轻佻的少年笑,还有蝴蝶扑过来的急切的心情。
他很贪婪,林远道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贪婪过,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一切。
门被推开,满堂缟素。他的幻想破灭了。满堂的白,中间的一抹黑,像是眼珠子一样的存在。他的眼珠缓慢地向下移动,像是老旧的风车,咔哒咔哒,最终停留在一个黑色棺椁上。
棺椁已经封好,他没能再见上最后一面,他整个人颓废地跪倒在地上。而他在妖境苦苦寻找的姚羡。在这里,他一身缟素,头上披着麻布,表情麻木地烧着纸钱。
里面的人不会给他做菜,那个爽朗少年可能再也不会笑了,而蝴蝶它们已经是老猫老狗了,它们不再像年轻时有活力。它们安静地趴在平娘的灵柩前。
只有那只被他捡回来的三花,看到熟悉的人回来,亲昵地蹭他的腿,弱弱地叫了两声。
灵堂里的人看到他都很激动,姚羡还在一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烧纸钱,仿佛没有看到林远道的存在。大婶是干娘的邻居,当年林远道还托她照顾干娘,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伤心事,说干娘多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她们还一起约好了,帮她一起绣花呢。
林远道呆愣愣地站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感觉自己的嘴巴都不属于他了,“我干娘是什么没的?”
“你说这个啊。这也是你干娘不好,瞒着什么不好,非要瞒着病。病这个东西一旦瞒着就是要命。她叫大夫给她开提升气色的药,大夫知道你们两个兄弟的意思,说什么也不肯。后来你干娘不知道从哪弄到一张药方,大夫不肯给她抓药,她就趁姚羡出去的时候,自己偷偷上山采,就这样一碗碗药灌下去,气色自然好的。”
“就这样吃了两年,我们大家都以为她好了,姚道长也出去了。”
“刚开始也好,可是她这个病身边就是需要人照顾,我每天要照看孩子也不可能一直照顾着,也觉得你们兄弟肯定会知道这件事,所以一直没跟你们说,没想到,我前几天来帮你干娘绣花的时候,她突然吐血,吓了我一跳。你干娘这病来的突然,当晚就走了。”
林远道上下嘴皮摩擦了半天,最终碰出一句,“那姚羡见了娘最后一面吗?”
“姚道长是当天回来你娘出事,应该是见着了。”
林远道觉得自己被刺到了,所有人都知道就只有他不知道!他撩开眼皮,问,“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干娘的事情,还这么详细?”
“你是在怀疑我?!”妇人一脸的愤怒,没想到看着好说话的林远道竟然怀疑她。
林远道感觉喉咙发酸,止住的伤口在此时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直钻他的心口,“我不是,我只是怀疑任何一个人。”
“也不瞒着你,是你干娘亲口对我说的!她这个人想着很多事,说了她以前的事,受的委屈,还有带两个孩子很委屈,冬天的水很冰,还有丈夫,他为什么不回来,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念着姚羡的名字,一直念着儿子,儿子快回来。不要走什么的,还有你啊,他说姚羡要多笑笑。远道性子要改一改容易吃亏,有点像当初的自己。不能想她,要变。”
林远道听完,头颓废地贴在地上,他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姚羡说得对,他是个冷心薄情的人。他有一腔的委屈和愤恨,不知道该说给谁听,他世上的最亲的人,明明失去了一个,他却觉得消失了两个。
晚上两人守夜,一夜无话。只有魂幡在缓缓飘动。
第二天是干娘给下葬的日子,姚羡选了风景秀丽的地,本来要和他爹合葬的,可是他爹是消失不见的,只在之前的地方安了衣冠冢。姚羡没把人送过去,老太太在那受了大半辈子的委屈,死了也葬在那里,晦气。
至于那个衣冠冢,姚羡又重新立了个在旁边。回到家,林远道把家里打扫干净,做了顿饭,两个人都吃了。
终于姚羡开口了,“为什么不回来,老太太死的时候念着你。我记得那时候灵猎已经结束了,你说想在灵猎拿个好名次回来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死还惦记着呢。”
林远道漆黑的眼珠缓慢上移,落在姚羡那张同样麻木的脸上。
“我给你传信,你不回。你不回,再也见不到了。一晚上我传了两百多封,灵力都耗尽了,为什么不回来?”
姚羡没有得到回答,无声的寂静让他觉得脑袋像是搅了浆糊。他讨厌这样的林远道,讨厌他卑微怯懦的样子,更讨厌他寂静沉默像块朽木,他正要发火,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平娘张苍白的脸,是很温柔,他擡起眼,死死咬着嘴唇:“远道……我们都没有娘了。”
林远道一愣,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的灵猎。他昏睡了半个月,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陷入了死一般地沉默。
他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了,不然他真的会失去这个弟弟,瑟缩地开口,“我在灵猎受伤了,昏迷了半个月,我不知道。”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姚羡喘息一声,这一声陷入了太多的疲惫和不知名的情绪。他像是累了,看着林远道,眼皮擡起来感觉都疲乏至极。林远道感觉莫名地一股心慌,最后姚羡说,“远道,就这样吧。”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恨铁不成钢,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想管了。林远道心里的一根弦赫然崩塌。
什么叫做什么就这样吧。
林远道想问他为什么,可是对上姚羡那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没有了话语,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天亮。
等林远道进厨房准备早饭的时候,姚羡已经走了,桌子上留着一张纸条,“走了,勿念,我有想做的事情还未完成,人生注定是分离,好好保重自己。”
林远道看到那封信,手上的汤面洒了出来,人呆愣地站在原地。不过短短一月,他就失去了两个亲人,谢绝顶峰的能力和背负杀人者的愧疚。
收拾好地上的面条,又给自己煮了一碗,辣椒放了很多,满满一大碗。放眼望去一片红色,他含着泪把面条都吃完了,很辣很辣眼泪都出来了。
他干净地打扫了整个房子,然后布上结界,带走了两猫一狗。
自此闭关。
一个月后,猫狗去世。
那一晚林远道克制好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通雨道人安慰他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一切放开点。
后来,林远道到了尤家,通雨道人让好好放松过一下,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