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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好香,软得要命。

“既然战场上见分晓——”

顾怀玉稍稍一顿, 抬手轻击两下。

殿外立即有侍从抬着紫檀案几鱼贯而入,笔墨纸砚一一摆好,动作利落得仿佛早已准备多时。

气氛骤然凝肃。

文官们纷纷整衣正冠, 武将们不自觉地挺直腰背。

东辽使团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定局”措手不及。

顾怀玉坐回椅子里, 将暖炉捧在掌中慢慢转着,铜炉映着日光, 在他秀白指尖投下暖色的光晕。

“岁币照旧例, 分文不差。”他指腹轻轻点着炉身,发出细微的轻响, “岁妆本无约定,所增三成, 恕难从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

一件足以让其他官员吵上三天三夜的国家大事, 在他这里就像处理日常政务般简单利落。

不必他说,董丹虞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 抢在沈浚之前坐在案几前,执笔便写。

顾怀玉是一毛都不想拔, 可为了照顾朝中老臣的情绪,免得这帮老头事后又来烦他,他不得不做到“礼数周全”。

“贵使远道而来, 空手回返未免失礼。”

“记,赠江南新茶十担, 云锦二十匹, 青瓷三十件……”

他每报一样,东辽使臣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东西听着体面,实则都是大宸的“土特产”, 值不了几个钱,却偏偏挑不出礼数上的毛病。

使团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铁青得像是吞了只活苍蝇。

他们可是费尽心机才抢到这趟肥差,往年出使大宸,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光是那些大宸官员私下塞的“心意”,就够在草原上买下十头最健壮的骏马。

更别提那些价值连城的回礼,随便一件都抵得上寻常牧民十年的收成。

可现在

别说暗地里的贿赂了,就连明面上的礼物都寒酸得令人发指!

耶律迟对这些怨愤充耳不闻,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嘴唇,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怀玉身上。

比起微不足道的礼物,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顾怀玉看向使团众人,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点错处,“过些时日正值元夕灯会,万户千门如昼。”

“若诸位有雅兴,不妨留下来赏灯。”

这一句“赏灯”说出,便是诸事尘埃落定。

殿内众臣神情一滞,面面相觑——

这就完了?

真的……完了?

没有割地?没有和亲?连岁币都没多给一文?

那个把大宸按在地上摩擦两百年的东辽,就这么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曾在醉仙楼里大骂顾怀玉“奸佞”的清流学士,此刻都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挪了半步。

董太师教他们忍气吞声,他们就靠写诗自抚,说“忍辱负重”、“为国计而退让”,硬生生用辞章把折断的腰杆描成风骨。

而眼前这个被他们骂作“佞臣”的人,却真真切切地让他们挺直了脊梁。

曹参老脸通红,羞愤难堪,他曾经最是厌恶顾怀玉,私下张口闭口就是“顾猫”。

可今日若不是这只“猫”,他受此大辱,回去只能悬梁自缢了。

那人却已施施然起身,连半点居功自傲的神色都没有,仿佛方才力挽狂澜、震慑外敌,不过是寻常政务。

殿门开启的刹那,满朝文武竟不约而同地起身相送。

顾党门生自不必说,那些素来清高的清流、独善其身的孤臣,此刻都默默跟上。

武将们呼啦啦站成一排,低头抱拳,神色肃敬。

曹参踌躇再三,终于一咬牙追了出去,直到殿外才堪堪赶上。

“顾相!”他嗓子干哑地喊一声。

顾怀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不必挂怀。”

“你是大宸的官员,本相照拂你,是本相该做的。”

曹参僵立在台阶上,他在官场沉浮三十载,却在这一刻真切地尝到羞愧的滋味。

原来这人说“不站文官也不站武官,只站大宸”时,竟是认真的。

正午的日光洒在车窗帘缝中,一点点晃动着照进来,随着马蹄声轻缓跃动。

午宴散后,东辽使团踏上回驿馆的路,气氛比来时凝重许多。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副使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顾相似乎跟传闻中大不一样。”

“本以为是个擅权弄势的奸臣,没想到气魄如此。”

“看着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真想不到……”

副使压低声音,“最奇怪的是,当我提到开战时——”

“大宸的文官都怕了。”

耶律迟声音低哑冷静,他观察得很细致,这是来自于狩猎者的本能,不错过任何细节。

当副使提到开战两个字,那些个养尊处优的文官,没有一个不怕的。

“除了顾相。”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

这些东辽使臣见过太多大宸的文官,酒宴上高谈阔论,诗会上慷慨激昂,但只要听到“东辽铁骑”四个字,立刻就会软了膝盖,言辞再激烈,骨头也是软的。

耶律迟眯起眼睛,灰蓝色的瞳孔压窄时更像是狼。

顾怀玉跟他们见过的所有文官都不一样。

若只是顾怀玉一人不怕死,倒也无妨。

可偏偏——

顾怀玉一开口,满朝文臣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佝偻的腰杆突然就挺直了,低垂头颅抬起来,躲闪的目光变得坚定。

这才是最可怕的。

思及此,耶律迟缓缓抬眼,“是人都会怕死,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舍不得这条命。”

他指节敲在檀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所以我们能赢大宸一百年,不是靠刀快马壮,而是他们自己先跪下的。”

车厢内日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 “可若大宸人人都学着顾怀玉”

马车内沉默得落针可闻。

众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一个顾怀玉已让他们狼狈不堪,若满朝皆是……

耶律迟缓缓吐出一句:“……难怪。”

副使一怔:“主使?”

“难怪我们在大宸的内应,一次又一次劝我,趁早杀了顾怀玉。”

耶律迟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顾怀玉呼吸的温度,很轻,很软,带着清冽的香气。

唇色明艳得过分,软得几乎像是能化开的桃花瓣。

不该是有杀伤力的模样。

耶律迟眸光一点点阴沉下去。

他不懂。

他毕生所学,尽是铁血手腕,弯刀要磨得够利,战马要养得够壮,屠城时要杀够三成才能震慑人心。

这位顾相超出他的理解范围,病骨支离,半死不活,却偏偏吐出的每个字能让满朝文武心甘情愿赴死。

完全不合常理。

若能将这份力量剖解,若能参透其中关窍……

在离开大宸之前,他必须得将顾怀玉身上这个未解之谜弄个明白。

另一边,顾怀玉的车驾缓缓地穿过大街。

裴靖逸将马鞭抛给铁鹰卫,俯身轻车熟路地钻进车厢里。

顾怀玉正惬意地倚着熏笼,翻看“谛听”送来的纸条,听到响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本相的车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裴靖逸顺势单膝抵在软垫上,“我是来伺候相爷的。”

不等回应,他已握住顾怀玉的脚踝,三两下便解了云纹官靴的系带。

靴底还残留着未化的雪泥,雪水洇湿素白罗袜,触手一片冰凉。

裴靖逸眉头一皱,三两下解开另一只靴子的系带,两只脚就这么被他拢在掌心。

那双脚就这样落入他掌心,白得几乎透明,骨节纤细,足弓清瘦优美,脚尖却泛着冻红的颜色,像雪地里落了几瓣梅。

“脚都凉成这样了……”

裴靖逸粗糙的指腹摩挲过丝滑的肌肤,宽厚掌心完全包裹住冰凉的脚心,“怎么不早叫我进来伺候?”

顾怀玉被他掌心的厚茧磨得又痒又麻,想踹人又贪恋温度,只能先忍一忍,“今日太忙,没留意。”

裴靖逸的掌心像块烙铁,热度透过肌肤直往骨头里钻,他拇指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足底穴位,手法意外地老道。

“相爷今日在殿上……”他忽然开口,眼神幽亮盯着顾怀玉,“怎知日后东辽会输给我们?”

这一点,他其实早有推断。

在并州,他见过太多士兵未战先怯的眼神,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比东辽的狼牙箭更致命。

只要“东辽铁骑不可战胜”这个神话还在,大宸的士兵便始终是畏战的、退缩的、等死的。

但一旦这个神话被撕碎,只要他们亲眼看见东辽人也会死,也会逃,也会被砍翻在地,那大宸就将真正拥有自己的锋芒。

这个推断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顾怀玉微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因为本相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话音未落,脚心突然被拇指重重一按,他猝不及防“嗯”了一声,眼尾冷冷扫过去。

裴靖逸却一脸正气,“活血。”

他手上力道却放轻了,像抚摸丝绸一般摸着那肌肤,抬眼瞧着顾怀玉,“天下这么大,能与我同心者,唯有相爷一人。”

顾怀玉轻轻嗤笑,带着点不屑,又像是被捧得舒坦了。

现在夸得这么好听,等将来本相要饮你的血,你可别翻脸不认人。

裴靖逸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顾怀玉的脚踝,“我瞧着陛下对相爷,过分亲近了。”

顾怀玉眉梢一挑,“你也觉得过分?”

“自然。”裴靖逸正色答。

又搂又抱,撒娇卖痴,这合乎君臣之礼?

顾怀玉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果然没冤枉这个小兔崽子。

连裴靖逸都看出元琢不对劲,那小兔崽子平日在他面前装得乖巧,背地里怕是早就在谋划夺权之事。

“不如……”

裴靖逸神色颇为认真,趁机说道:“借此机会为陛下定一门亲事,明年正好大婚。”

顾怀玉眼神骤然一冷。

元琢若是娶亲,清流党必然劝元琢亲政,削弱相权。

裴靖逸这是要驱虎吞狼?

顾怀玉忽地抬腿,玉白的足尖直直踹在裴靖逸脸上——

“砰!”

裴靖逸顺势倒在车厢里,那只方才被他捧在手心取暖的脚已踩上脸颊。

温凉如玉足底贴着发烫的皮肤,激得他浑身热血往一处涌。

顾怀玉斜倚着熏笼,居高临下睨着他,只有足尖微微施力碾过颧骨,“裴度,本相警告你,别玩这种把戏。”

裴靖逸突然翻身,竟让那玉白的脚掌直接压在自己正脸。

他鼻尖蹭过微凉的足心,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好香,软得要命,连力气都不舍得使。

“下官知错。”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说话的间隙,还趁机吻了吻那泛红的脚趾,“相爷脚又凉了。”

第42章 这模样简直要命。

顾怀玉只觉温烫湿润的呼吸洒在脚心, 他下意识蜷缩起脚趾。

这种感觉怪异,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毕竟满朝文武,谁敢把当朝宰执的脚捧在掌心呵气?

他嫌这姿势太过别扭, 抬脚就朝裴靖逸脸上踹去,“知错便要再改错, 若再有下次——”

“绝不轻饶。”

裴靖逸被他踹得偏过脸去,双手却握着他的足踝不放, 喉结滚动间, 气息明显粗重了几分,“相爷可不能轻饶我。”

顾怀玉火气消了大半, 索性一脚踩在他肩上,权当是个脚凳, 懒洋洋地劝他认清现实,“别以为天子当政, 你就能飞出本相手掌心。”

裴靖逸目光发暗。

近在咫尺的脚尖泛着淡粉,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 像小小的贝母嵌在白玉上。

幽幽香泽从皮肤上散出来,和马车里炭火熏炉的暖意混在一处, 搞得他心猿意马,想一口狠狠啃上去。

“相爷的手掌……”他眼眸向上一挑,顾怀玉的手正闲适搭在案几。

那只手修长匀称, 指节薄瘦,不算大, 却自有一股掌控全局的从容。

“这般精致, 攥得住我?”

顾怀玉将手肘撑在案几,忽然摊开手心,烛火在掌心纹路汇流成金色的溪流。

他瞥向裴靖逸, 嗤笑道:“莫说是你,天下都是本相掌中之物。”

这模样简直要命。

裴靖逸喉结狠狠一滚,衣袍下的裤子绷得发紧,他忍不住向上躺了半寸,让那玉足完全贴上自己发烫的脸颊,“相爷说话都是这般撩人?”

烛火在那人掌心流淌,像握着一捧金色的权柄。

极致的权力与极致的美色揉在一处,比最烈的春/药还让人发狂。

顾怀玉眉尖一挑,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撩人?”

稍顿,他嗤笑道:“是骇人吧?”

若是都堂里官员听见他说的话,怕是早该脸色发白,抖如筛糠了,哪来的什么撩人?

裴靖逸浑身热血奔涌,口干舌燥,可不是被“骇”的,他不动声色地屈起右膝,护腰恰到好处地掩住某处危险的弧度。

“撩人骇人,全看是对谁。”他嗓音沙哑地吐着字,说话间,鼻尖又“不经意”蹭过足底细嫩的肌肤。

顾怀玉还未来得及细品这话里的深意,马车忽地一顿——

“相爷,到府了。”柳二郎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晚膳已备下,就等您回来,今日厨房新得江南的春笋和鲈鱼,蒸汤俱全。”

“知道了。”

顾怀玉抬脚就踹,“还不给本相穿鞋?”

待马车从侧门缓缓驶入相府,朱漆大门在雪夜无声合拢。

裴靖逸身上的燥热一点一点消融在寒风细雪里,他将大氅往身上一裹,转身朝另一条巷道走去。

那并不是回府的路。

今日在殿上,裴靖逸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东辽使团里,一位身着蓝衣、垂首不语的随员,正牵着马缰走在最末尾。

模样被帽檐遮住,但那轮廓与步态,却与记忆中那人重合得过于精准。

他曾在东市茶楼见过。

那日探望周瑞安之后,他便悄悄走了一趟茶楼,让说书的老人念了一段小姑娘唱的那首童谣。

果不其然,钓出了人。

一个京城里最不起眼的马夫,口音模糊,来历成谜,如今却堂而皇之地混入东辽使团之中,站在外邦副使身侧,低眉顺目。

他原以为周瑞安只是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没想到竟敢通敌。

老宅小院里静寂无声。

裴靖逸踏入上房前,指节在刀柄上摩挲片刻,他杀的人多了,但亲手了结同袍兄弟,还是头一遭。

屋内炭火混着伤口溃烂的腥臭味,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周瑞安仍躺在那张破床上,双眼直勾勾盯着房梁,直到裴靖逸的阴影笼罩下来,眼珠才机械地转动。

不过月余光景,昔日人高马大的悍将,如今瘦得肋骨根根分明,溃烂的伤口在纱布下渗出黄水。

“酒呢?”周瑞安嘶声问,目光扫过裴靖逸空荡荡的腰间。

裴靖逸解下腰刀,“铿”地搁在床头。

他拎过一把椅子坐下,双臂撑开抵在膝头,这是军中审讯的标准姿势,“你是要说实话,还是要你的皮肉?”

只此一句话出口,周瑞安脸色骤变。

因为这是镇北军审问东辽斥候的开场语,他出身镇北军,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顾瑜告诉你的?!”他当即想到是顾怀玉“出卖”自己,声嘶力竭地问。

裴靖逸眉头一跳,先按耐住好奇心,不疾不徐地问:“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这是流程里的第二句话。

周瑞安脸上仅存血色褪得干净,蜡黄的脸像行将就木的老者,脸颊肌肉抽搐几下,“靖逸,你听我说……”

裴靖逸下巴轻抬,示意他说。

周瑞安闭了闭眼,干脆破罐子破摔:“是,我叛了。”

“你当我想叛?”

他看向裴靖逸,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你在京城待了两年,真看不出朝廷已经烂到根了吗?”

裴靖逸静坐如松,眉头都没皱一下。

“别装清高了!”

周瑞安瘫软的身躯剧烈颤抖,“那些文官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连阵亡将士抚恤金都要克扣!东辽铁骑都快踏破幽州了,他们还在夜夜笙歌,灯红酒绿!”

说到这,他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如破锣,“你看不出来吗?大宸要亡了!”

“元家的皇帝,他们根本不在乎!”

“输了不过割地赔款,岁贡又不是从他们口袋里掏!他们的别苑照样建,儿女照样穿金戴银!”

“可要是打赢了呢?他们怕,怕到时候军功太大、名声太响,皇位不姓元了!”

裴靖逸当然知道。

甚至比任何人都更早看清这腐烂的根源,就在那张龙椅上。

元家的皇帝从来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哪管得这天下洪水滔天?

文官们不过是嗅着圣意,把“重文轻武”的圣训执行得淋漓尽致。

自上而下,官僚如树,根腐则枝枯。

可现在,大宸的天变了。

有人凭一己之力,将这百年陈腐一剑劈开。

周瑞安突然问道:“金鸿来了吧?”

裴靖逸眼神骤沉,眯起眼睛瞧他。

“他是来讨镇北军的抚恤金的。”

周瑞安阴冷地笑,“拖了一年!他怕牵连你,自己来京里奔走,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他去户部门口被轰出来了!”

他模仿文官拿腔拿调的语气:“粗鄙武夫也配要钱?死几个丘八有什么打紧!”

说完,他死死盯着裴靖逸,竭力用最清晰的声音吐出最后一句:“你不觉得没希望了吗?”

裴靖逸若早知此事,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不至于让金鸿被户部欺负。

他并不回答周瑞安的问题,身子向前倾几分,只问道:“为何行刺相爷?”

周瑞安听到“相爷”两个字,嘲弄咧开渗血的嘴角,“因为东辽人要我这么做。”

“他们只给我两个任务,一个是顾怀玉……”

“另一件是杀你……可我废了……”

裴靖逸并不意外东辽人要杀他。

但顾怀玉?

须知不久之前, 顾怀玉在许多人眼里,还是一个贪赃枉法、阴狠毒辣的大奸臣。

敌国有这么一个宰执,不该好生供养,盼他长命百岁,何必要杀了他?

除非,有人慧眼识珠,看出这个“奸臣”才是真正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之人。

“你的东辽主子。”裴靖逸突然轻笑,“倒比大宸朝堂有眼光。”

他说着手臂一伸,抄起桌上的刀,屈指轻敲刀柄,“相爷知道你是内奸?”

周瑞安下意识答道:“不是顾瑜告诉你的?”

“你叫他相爷,成了他的走狗,他没告诉你?”

裴靖逸稍稍一垂眼,再抬眸时,忽然低低一笑。

那笑不大,极慢地在嘴角荡开,带点掩饰不住的骚劲儿。

“他没说。”

他说着喉间又溢出一声笑,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相爷明知你是内奸,却没杀你,只是挑断手脚筋,你知这是为何?”

周瑞安只觉他说话的语气怪异,咬字暧昧不明,听得人慎得慌。

裴靖逸指骨“咚”地敲了一下刀柄,神情不怒不喜,只是眼里发着幽光,像火炉里焖出的铁,“当然是为防着你来杀我。”

忽然他将刀猛地抽出三寸,被这个认知激得浑身燥热,按捺不住想要做点什么。

一想到,他早就在顾怀玉的谋划里,还是被暗中保护着的,这满屋腥臭味都变得甜腻起来。

顾怀玉哪是不把他放在心上?是未曾见面之前,就将他放在心上。

一股酥麻从尾椎直窜上天灵盖,裴靖逸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几分。

欣赏重视他的人不计其数,但唯有顾怀玉,叫他一想到能得到他的重视欣赏,爽得全身骨头都发麻。

周瑞安怔怔地盯着他,看着他笑得风骚无比,仿佛捡到天大的便宜。

裴靖逸突然敛去笑意,正事还未办完,坐起身来问:“说吧,你的上线是谁。”

“我没见过真容。”

周瑞安咳着血沫,到这一步,只求死前能赎几分罪,“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大人物,我的级别接触不到,东辽那边,只有他们的摄政王能与他联络……”

“大人物?”裴靖逸咀嚼着这三个字,大宸朝堂上一品大员就有十几位之多。

若真如他所言,这水就深得很。

“没见过他的真容,那如何传话?”

“在东市茶楼后面的小巷,他总是坐在轿子里,我只能隔着帘子和他说话。”

周瑞安的眼睛越来越涣散,“顾怀玉每个月十五去西山寺,是他告诉我的……他安排我在西山寺动手,我没听他的,一意孤行,才落得今日。”

他喘息愈发吃力,仿佛连吐字都耗尽全身气力。

裴靖逸见他再无新线索,抽出刀来抵在他脖颈——

“等等!”

周瑞安眼睛骤然睁大,像是回忆起什么,“那天他给我递刺杀路线图时,我瞥到他拇指上戴着扳指。”

“扳指?”

“灰绿色碧玉,上面刻着两个字……”

周瑞安费力地咽下一口血,“承天。”

“承天?”裴靖逸的刀锋在他脖颈处微微一顿。

周瑞安艰难地点头,“没……没了……”

裴靖逸扯过枕边汗巾,手法娴熟地垫在他颈下,多年沙场经验让他连杀人都不染尘埃。

“希望?”他一边调整巾帕位置,一边低笑着回答先前的问题,“从前确实没有。”

刀光闪过前,他俯身在周瑞安耳边轻语:“但现在——”

“要你命的这双手,方才还给希望暖过脚呢。”

第43章 我怕辣!!!

天光破晓, 雪刚歇。

顾怀玉刚用完早膳,踏出小厅的门槛,便瞧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阶下。

裴靖逸见他出来, 当即大步上前,将手中的大氅抖开, 稳稳披在他的肩头。

“相爷当心感染风寒。”

包裹着顾怀玉的大氅暖意融融,显然是才用熏笼烘过不久, 他眉眼微抬, 对这没来由的“殷勤”处之泰然。

这才是正常的态度。

顾党一众在朝官员见了他,哪个不是躬身哈腰、抢着打伞撑轿?裴靖逸比起那些老骨头, 差得还远。

裴靖逸躬身一丝不苟系好他领口的丝绦,起身时手指轻轻一弹, “相爷香得叫下官的鼻子都舍不得走了。”

顾怀玉睨他一眼,抬腿向前走去, 这阿谀奉承本事在顾党里不够格。

裴靖逸跟在他身后,鼻翼微动几下嗅闻, 价值千金熟沉香的气味自然是好闻。

但顾怀玉身上的格外好闻。

他甚至怀疑这香料里是不是掺了什么令人上瘾的东西——

否则怎么解释他每次离开相府后,都会不自觉地想念这个味道?

马车碾过清扫过却依旧湿滑的宫道, 停在通往都堂的宫门前。

还未下车,便听得外面一阵骚动。

“相爷到了!”

“快!把暖炉备好!”

“沈大人,您往这边站……”

顾怀玉掀开车帘, 堂前乌压压站了一片官员。

为首的沈浚捧着暖炉,董丹虞抱着文书, 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捧着茶点、手炉、软垫的官员, 活像一群等着伺候主子的家仆。

“下官参见相爷!”

众人齐刷刷行礼,声音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沈浚施施然上前,瞧也不瞧裴靖逸, 微微笑道:“相爷,都堂的炭火已经烧旺了。”

董丹虞稍稍一顿跟在后面,年轻脸皮薄,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下官已将今日要紧的折子都挑出来了。”

裴靖逸扫过乌压压人群,嘴角不可察觉地抽了下。

他先一步下车,目光扫过顾怀玉脚下那双精致的云履,再扫一眼前方被雪水浸润得发亮的石板路,“相爷,雪水寒凉,恐浸湿靴袜,不如下官背你进去?”

顾怀玉在当众被人背着的别扭里,与弄湿鞋履的麻烦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勉强选择了前者。

裴靖逸立刻半蹲下身。

顾怀玉伏上他宽阔坚实的背脊,裴靖逸稳稳起身,步伐稳健地踏过湿滑的宫道。

都堂门前跪着一众顾党官员,面面相觑,都默默地站起身来。

“真是后生可畏……瞧瞧人这眼力劲,多会替相爷着想。”

“年轻人就是脑子灵光,会来事儿,难怪相爷走哪儿都带着。”

“伏背都伏得这么好看……唉,服了。”

唯有沈浚冷着脸,盯着裴靖逸的背影一言不发,捏着暖炉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董丹虞立在他身旁,低声感叹:“没想到裴将军这般体贴,定是感念相爷恩情,才这般尽心。”

沈浚慢慢偏过头,见他一脸赤忱,不由冷飕飕问道:“董探花当真是太师之子?”

董丹虞茫然答道:“确是。”

“没遗传到你爹半点本事。”沈浚轻哼一声。

董丹虞眼睛一亮,“多谢沈大人夸奖!”

沈浚:“……”

门楹到都堂不过百步。

以裴靖逸往日的步伐,顷刻便能跨完。

但今日,他走得格外缓。

顾怀玉这副病弱身子很轻,比踩着他后背时更能感受到那种轻弱。

即便裹着厚重的冬衣,裴靖逸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层层衣料下纤细的骨架,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相爷吃的什么药?”他不安分的鼻子还在轻嗅,“怎么不见病好?”

顾怀玉盯着他后颈一小块皮肤,极其适合咬下去吸血,他闭上眼,将脸微微侧开,“太医院的药。”

裴靖逸的手掌紧了紧,隔着衣料都能摸到那细得惊人的大腿,将人往上托了托,没再追问。

大宸最好的御医都供在太医院里,那地方若都治不好,说明这病不是“还没好”,是根本就好不了。

他这人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主儿,这辈子就没尝过后悔的滋味。

年少便提刀上阵,每一日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死人比活人还亲近,但这会,他心里突然窜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

怕背上这人哪天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就像他在战场上背过的那些伤兵,前一刻还能喘气儿,后一刻就没声了。

顾怀玉轻得跟片羽毛似的,连喘气声都弱,可怜得很。

裴靖逸嗓子眼发干,突然想起自己当初那句混账话——“你还能活几年?”

这话现在想起来,跟拿钝刀子割自己舌头一样。

他一向知道自己混账,可那会儿怎么就混账到这份儿上?

真他娘的是个畜生。

午时将近,雪光映得宫苑一片澄澈。

都堂近来添了董丹虞与几名清流出身的新人,案牍分流,顾怀玉这才得了几日清闲,抽空陪姐姐说说话,逗逗小外甥,过一过舒心的日子。

湖心亭四面垂着厚厚帘幕,挡住了寒风,只留一角敞开,恰好对着覆雪的湖面与垂枝白梅。

亭中小炉燃着果木炭,热气袅袅,熏得空气里都带着淡淡果香。

“舅舅!”

元锦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还挨不到地。

小脸却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小模样。

顾婉朝顾怀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元锦装模作样。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掩住唇边的笑意,“我听说你连千字文都写不下来。”

“谁告的状!”

元锦当即瞪圆眼睛,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细声细气道:“舅舅别听太傅胡说八道,他就是嫉妒我舅舅是当朝宰执,才在背后说我坏话。”

“你娘我告的状。”顾婉手指点点他的脑门,又气又笑。

小东西乌溜溜眼珠子乱转,见顾怀玉没有护着他的意思,立即原形毕露,从椅子上蹦下来就往顾怀玉怀里扑,“舅舅我委屈!我姓元又不姓顾!哪能记得住那么长的文章?”

顾婉连忙伸手去堵他的嘴,“别乱说话。”

顾怀玉抬眼示意她不必,周围内侍皆是自己人。

小东西一看他这样,就来了劲,嘟嘟囔囔地抱怨:“都是怪我不聪明,都是老元家的问题嘛!”

“我若是姓顾,说不定现在都能背论语了!”

他气鼓鼓扒在顾怀玉怀里,语气认真得不得了,“娘和舅舅都那么聪明,说明就是我爹的问题。”

顾婉朝顾怀玉微微摇头,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顾怀玉眉头一挑,指腹在他肉乎乎的脸颊上慢慢一蹭,“倒也不是太笨。”

亭中暖意融融,帘幕外的风雪仿佛都与此无关。

远处曲折的回廊下,元琢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静静盯着亭中温馨的场景,薄唇微动几下,不可察觉地叹口气。

贤王在他身侧,开口劝道:“陛下既已到此,为何不过去?太后娘娘和顾相都在,一家人正好说说话。”

元琢淡然摇头,波澜不起陈述:“太后不喜朕。”

用“不喜”来形容,实在太过委婉。

根本是刻骨的厌恶,按照祖制,皇帝每日都要向太后请安,但顾怀玉一纸诏令就废了这个规矩。

元琢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朝政改革,分明是顾婉不愿见他。

他至今记得父王尚在时那次宫宴,顾婉原本含笑入席,看见他的瞬间变了脸色,当场拂袖而去。

那眼神里的憎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这世上。

贤王双手兜在宽大的袍袖里,温声劝道:“太后娘娘素来宽宏大度,想必是与陛下有些误会。”

“皇叔何必说这些场面话。”

元琢目光仍落在亭中嬉闹的舅甥,语气淡得像在议论今日雪色,“家事如何,皇叔心里不是最清楚么?”

顾婉不喜他的原因显而易见,他并非顾婉亲生骨肉。

若睿帝没有他这个长子,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就该是亭子里那个正往顾怀玉怀里钻的小东西了。

贤王似未听懂他话里的含义,只道:“陛下与太后终究是一家人,小殿下年纪尚幼,陛下身为兄长,更该多尽孝悌之道才是。”

元琢置若无闻,目光黏在顾怀玉身上分毫不动。

贤王语气温温地说:“陛下何不换个念头?将太后当作亲娘看待,将顾相当做亲舅舅——”

“朕不要是!”

元琢猛地回过头看他,眼神锐利而抗拒。

贤王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怔,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仿佛“亲舅舅”这三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哪知天子心中所想之事,密不可宣之于口。

元琢意识到失态,硬生生将翻涌的情绪咽下去,目光再次望向亭子。

那个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小东西,正肆无忌惮地搂住顾怀玉的脖颈,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嘴唇都快贴到耳垂。

而顾怀玉竟纵容地由着他胡闹,甚至微微低头,认真地听那稚童的耳语。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面上淡淡道:“皇叔说笑。”

“若朕真的将他当舅舅,那才是……大逆不道。”

贤王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却又不敢深思其中深意。

午膳结束,顾怀玉刚走出亭子。

元琢便立刻从廊柱阴影里迎了出来,几步到他跟前,“朕方才路过此处,见卿陪太后用膳,不便打搅。”

顾怀玉脚步不停,只是稍稍颔首,“陛下倒是闲情逸致。”

元琢听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脱口而出解释道:“朕已批完卿送来的所有折子,得闲才出来走一走。”

顾怀玉知这小兔崽子心思不纯,又爱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冷冷“嗯”一声,不置可否。

元琢乖乖跟在他身后,忽见那一袭狐裘下摆曳地,雪色沾湿毛边,登时心疼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俯身,将那狐裘拖摆捞起,拢在掌心护着,生怕弄脏了似的。

“陛下!”随侍的小太监惊得脸都白了,慌忙趋前,“奴才来拿,万万不可——”

一旁的徐公公只是斜睨了那小太监一眼,懒得多言,手一抬,轻轻往后虚虚一挡。

“别挡着陛下。”他语气带着一种见过大风浪的笃定,“以后在宫里莫要一惊一乍的。”

那小太监怔住,一时不知是该退还是该劝,最后只得战战兢兢垂首站到一边。

顾怀玉听到身后动静,头也不回道:“陛下若真闲的无事可干,不如去读几本书。”

“朕读了。”

元琢将手中的狐裘拖摆递给徐公公,走到他身侧与他肩并肩,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几页折叠整齐的宣纸,双手奉上,“朕读《治国论》,有些浅薄心得,想请卿指点一二。”

顾怀玉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扫过墨迹崭新的纸,抬眼看他,“陛下候在亭外整整一个时辰就为这个?”

少年天子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红,捏着宣纸的指节微微发力,克制着被当面戳穿的羞耻,“太傅说朕的笔记写的不错,但朕想听卿的点评。”

《治国论》是士林奉为圭臬的经典,他想证明自己并非耽于享乐,而是勤学上进,或许能博得眼前人一丝赞许。

顾怀玉接过那几页纸,目光随意地扫过,不到须臾,便低低嗤笑一声,“陛下以后别浪费时间看这种书了。”

元琢撞上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讥诮嘲弄,愕然道:“是朕的笔记写的不好?”

顾怀玉将那几张纸递给他,没随手扔进旁边的湖里已算是留情分,“误人子弟,纸上谈兵的东西,以后少看。”

元琢微微一怔,“为何?太傅说此书乃治国圭臬,天下士子必读……”

“圭臬?”

顾怀玉被这两个字逗乐了,随手从旁侧雪枝上折下一支梅枝,边把玩边向前走。

“写这书的人,连州府都没管过几个,空谈什么大道、仁政?这你都信?”

梅花瓣在他指间纷纷落下,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慢条斯理,“治国哪有如此简单?黑的白的,灰的暗的,盘根错节,对错是非从来都不分。”

元琢不自觉地跟上他的脚步,极少听到他谈这些想法,不禁听得入神。

“世上的事从来如此。”

顾怀玉嗓音漫不经心,似像是说给元琢听,又像在说给旁人,“写这书的人太年轻,他以为黑白分明,为官只有做好事、做坏事两条路。”

“可实际上——”

他轻轻将那支梅枝一折,枝断声脆,花落如雪。

“有时候,做坏事是为了能做好事。”

元琢心头一震,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这番话对自幼接受正统教诲的他来说太过震撼。

非黑即白的圣贤之道被轻易打破,那些被太傅们奉为圭臬的准则,在顾怀玉口中竟成了幼稚的空谈。

“那……”少年天子的声音有些迟疑,“若是好坏不分,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顾怀玉像是早就等着他问这句。

他停下脚步,转身将那一截断枝递给他。

梅枝已折,花瓣零落,只剩光秃的枝干,刺上还残着未凋谢的红。

“那就问你的良心。”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很是不经意,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你能不能对得起它。”

“别问书,别问臣子,也别问我。”

“你能不能在夜深人静时——”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点在元琢心口,力道不重,却让少年天子浑身一僵。

“不自厌。”

“不自问。”

“不惊醒——”

顾怀玉收回手来,眼神含着几分松散的笑意,一种罕见的温柔语气道:“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

第44章 一个绝望的直男。……

元琢手中握着他递来的梅枝,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断枝处尖锐的棱角。

这支枝条不重,却像将他年少以来所受教诲一刀斩断,那些“道统”、“仁政”、全在那轻轻一折里, 悉数碎裂。

比起圣人所说的之乎者也,长篇大论, 顾怀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简洁易懂。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圣人之言, 却让他感受到一种触及本质的力量。

这不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位明君, 而是在告诉他如何做一个真实的人。

不必做圣人,不必成君子, 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朕明白了!”

元琢抬眼看向他,眼泪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 “朕以后不读《治国论》了,也不听秦子衿讲这些了!”

“卿能教朕吗?”他身子向前一倾, 眼中是少年纯粹的、近乎虔诚地仰望,“教朕真正有用的东西!教朕像卿一样!”

顾怀玉垂眼瞧他半响, 还算满意他这个求知态度,轻点了点下颚, “看我得闲吧。”

“政务繁忙,未必能时时教导陛下。”

虽然他言之无情,但还是给了一个承诺。

元琢双眸亮的惊人, 下意识想握住他的手,手指碰到他手背的一瞬间, 那冰凉细腻的肌肤令他的动作一滞, 转而向下,紧紧攥住他官袍的袖口。

“朕等着!多久都等!”少年天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掩不住其中的雀跃。

顾怀玉瞥一眼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袖口, 上好的云纹绸缎最是娇贵,被这么一握,立刻泛起细密的褶皱,在平整官服上格外扎眼。

元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微僵,连忙松开手指,低头认真抚平那几道折痕。

“对不起,卿的衣服皱了。”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顾怀玉淡淡“嗯”一声,“陛下若无事,我府中还有些杂事要理。”

说罢也不等回应,转身便走。

若是旁人,说了半天话连个好脸色都没讨到,碰了一鼻子灰,也该知道适可而止了。

可元琢不一样,今日顾怀玉不仅没冷脸相向,还破天荒地与他说了这么多话,甚至应允了教导之事。

少年天子心里早就欢喜得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矜持。

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小跑着与他并肩,“卿今日说的那些话,朕越想越觉得受用。”

“比太傅们讲得之乎者也明白多了,太傅只会让朕背《帝范》,卿三言两语就让朕茅塞顿开……”

“卿对朕真好,只有卿不把朕当天子看,从不跟朕那些大空话……”

顾怀玉被左一句右一句的恭维打搅的心烦,脚步未停,只道两个字:“很吵。”

元琢当即适可而止,话锋一转突然问:“朕这些日子早朝,未见到谢卿,他可是被卿派出京公干了?”

顾怀玉不知他为何突然打听谢少陵,眉头稍稍一挑。

谢少陵是他一手挑中,礼贤下士,打算好好栽培的手下,虽说明面是天子臣子,但实际是听命于相府的人。

莫名其妙这时候突然关心起来,莫不是想从他这儿挖人?

他声音不禁寒了几分,“是又如何?”

元琢睨一眼他冷冷的侧脸,随即收回目光,轻咳一声道:“朕看谢卿学问好,能为卿分忧,甚感欣慰。”

顾怀玉心情有那么点不爽。

本打算教元琢点实用的东西,毕竟天子若是个榆木脑袋,他谋再多也无用。

但这小兔崽子——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了,转头就敢惦记他的人?

“陛下何必如此?”他有意放慢语速,讥诮地问道,“你是当真欣慰?”

元琢果不其然心虚了,视线倏地错开,落在远处覆雪的宫檐,“朕当然为卿得一个——情投意合的良才欣慰。”

顾怀玉察觉到其中的酸意,毕竟他得了谢少陵这般得力干将,天子嫉妒无可厚非。

他便随意点了点头,“嗯。”

哪知道这一个“嗯”字,直接把元琢心里那坛醋给打翻了。

——居然承认了!他居然就这么承认和谢少陵情投意合!

少年天子盯着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咬了咬牙,面上却不能表露半分,“朕送卿出宫。”

按祖制,外臣无诏不得入后宫,即便天子尚未大婚,这绵延三里的朱红高墙仍是不可逾越的界限。

以裴靖逸的身份,自然不能跟着顾怀玉一同进后宫,他等在长长宫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