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番外(2)+后记
山里的日子很清净。
溪水从石头上淌过,日夜不息。
元梓雯用树枝叉着一条刚抓上来的肥鱼,在火堆上烤着。
鱼皮被烤得焦黄,油脂滋滋作响,香味飘出很远。
“姜姐姐,可以吃了。”
她把烤好的鱼递给坐在旁边大石头上的姜原雅。
姜原雅接过鱼,却没什么胃口。
她只是看着火堆,橘红色的火焰在她瞳孔里跳动。
元梓雯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那份,见她不动,便小声问。
“不…不好吃吗?”
“没有。”姜原雅收回目光,咬了一口鱼肉。
外酥里嫩,带着柴火的清香。
很好吃。
可她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再好的美味也咽不下去。
她们逃出来已经三个月了。
最初的惊魂甫定之后,是短暂的安宁。
元梓雯很喜欢这里。
没有宫墙,没有规矩,天大地大,任她们去留。
但姜原雅不行。
她每晚都会做梦。
梦见永安宫那间清冷的偏殿,梦见老太监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梦见那杯澄澈的毒酒。
更多的时候,她梦见她的母后,梦见她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兄。
“我母后…曾经也是一位女皇。”
夜里,两人躺在山洞里铺好的干草上,姜原雅忽然开口。
元梓雯往她身边凑了凑。
“她很厉害,真的。可是人老了,就糊涂了。”姜原雅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嘲弄,“她开始信方士,求长生,把朝政搞得一团糟。”
“我才和皇兄联手…逼她退了位。”
“是我…亲手把姜盛临扶上去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山洞里显得格外凄凉。
“他登基那天,对我许诺,你我兄妹,共享天下。”
“结果呢?他忌惮我,猜疑我,最后用一杯毒酒,来换他的安心。”
“谋反?呵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元梓雯安静地听着,伸手抱住了她。
姜原雅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姜姐姐,不…不难过。”
“我不难过。”姜原雅止住笑,声音冷了下来,“我只是恨。”
元梓雯把她抱得更紧了。
过了很久,她才用极轻的声音开口。
“我…我可以…帮你。”
姜原雅身子一僵。
“我可以…让你…变成他。”
山洞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外面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姜原雅慢慢推开元梓雯,坐起身。
黑暗中,她看不清元梓雯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话语里的认真。
“梓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我知道。”
“不行。”姜原雅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不能利用你。”
“不是…利用。”元梓雯也坐了起来,急切地辩解,“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她只想让这个被全世界背叛的人,能重新笑起来。
用什么方法,她不在乎。
姜原雅没有再说话。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一旦落下,就在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复仇。
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这个诱惑太大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皇城。
还是那卷画卷。
元梓雯的笔尖这次落在了皇宫最深处的紫宸殿。
墨色晕开,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画卷上显现。
她们一步踏入,四周的景物瞬间变换。
空气里是龙涎香的味道。
姜原雅对这里太熟悉了。
她带着元梓雯,避开巡逻的禁军,熟门熟路地潜入了皇帝的寝殿。
龙床上,她的皇兄姜盛临睡得很沉。
元梓雯拿出那张空白的人皮。
姜原雅别开了脸。
她听到了布料被撕开的声音,还有一声短促又模糊的闷哼。
再之后,就是一阵令人牙酸的的细微声响。
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元梓雯的呼吸有些急促。
“好…好了,姜姐姐。”
姜原雅转过身。
地上躺着的,是一张完完整整的,属于皇帝姜盛临的人皮。
而原本的皇帝,已经不见了踪影。
姜原雅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过那张皮的脸。
这张她看了二十多年的脸,此刻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
她脱下自己的外衣,元梓雯走上前,帮她将那张皮从背后展开。
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
人皮像是活了过来,紧紧地包裹住她的身体。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在变化,身高在拉长,喉结在生成。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属于男人的,宽大有力的手。
她成了他。
第二天,早朝。
“皇帝”姜盛临出现在太和殿时,所有人都未察觉异样。
他处置政务,雷厉风行,条理清晰。
那些原本被前任皇帝冷落的老臣被重新启用,而一群靠阿谀奉承上位的奸佞小人则被毫不留情地罢黜。
朝堂风气为之一清。
国事日渐兴盛。
一个月后,皇帝下旨,册封一名民间女子为妃,赐号“信”,入住长信宫。
这道旨意在后宫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长信宫里,元梓雯穿着一身繁复的宫装,有些不自在地坐在镜子前。
宫女们正在为她梳妆。
“信妃娘娘,您真好看。”小宫女满眼羡慕。
元梓雯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她一开始是开心的。
能每天都陪在姜姐姐身边。
她喜欢看她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样子,喜欢听她用男人的声音处理政事。
她觉得她们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好。
宫里的妃子们都敬畏她,因为她是皇帝从宫外带回来的,圣眷正浓。
她们不敢得罪她,但也无人与她亲近。
日子久了,元梓雯觉得无聊了。
这偌大的皇宫,就像一个更华丽的笼子。
她开始想念山里的溪水,想念那条被烤得焦香的肥鱼。
这天夜里,姜原雅批阅完奏折,来到长信宫。
她已经习惯了这具男人的身体,行走坐卧间,自有一股帝王的威严。
“怎么还没睡?”她走过去,从背后环住元梓雯。
元梓雯靠在她怀里,闷闷地开口。
“雅雅。”
她还是习惯叫这个名字。
“嗯?”
“我们…出去玩吧?”
姜原雅的动作顿了一下。
“就…就一晚上,像…像七夕那天一样。”元梓雯的语气里带着恳求。
姜原雅沉默了。
她松开元梓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梓雯,我现在是皇帝。”她的声音很平静,“不能随意出宫。”
“可…可是你有办法的。”元梓雯跟了过去,“用…用那个画卷……”
“不行。”姜原雅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喙。
元梓雯愣住了。
姜原雅转过身,捏了捏她的脸,动作很轻柔,说出的话却带着一丝冷意。
“这里很安全,你待在宫里,哪里都不要去。”
她怕。
她怕元梓雯那神鬼莫测的画皮之术。
今天,梓雯能帮她把姜盛临变成一张皮。
那明天,是不是也能帮别人,把她也变成一张皮?
权力的滋味,她尝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失去。
元梓雯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
长信宫里很安静。
元梓雯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不开花的玉兰树。
宫女们端来午膳,摆了满满一桌。
燕窝、熊掌、鹿筋,样样都是珍馐。
可她一筷子都不想动。
她喜欢吃那些山野小吃。
可现在,她是信妃,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
而姜原雅,是皇帝。
她已经很久没叫过她“姜姐姐”了。
现在,她叫她陛下。
夜里,姜原雅来了。
她脱下了龙袍,换上常服,但身上那股属于帝王的压迫感,却怎么也褪不掉。
“怎么又没好好用膳?”
她从背后抱住元梓雯,下巴搁在她的肩窝。
元梓雯的身体僵了一下。
“不…不饿。”
“朕让御膳房给你炖了东坡肉,你不是喜欢吃?”
姜原雅的手抚上她的肚子,动作很自然。
元梓雯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喜欢吃猪肉,但她最爱的是红烧牛肉。
姜原雅不吃牛肉,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说了东坡肉。
从前那个姜原雅,会记得这些。
现在这个,不记得了。
或者说,不在意了。
“雅雅…”元梓雯转过身,仰头看着这张属于姜盛临的脸。
“嗯?”
“你…你什么时候,把脸换回来?”
姜原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梓雯,听话。”她捏了捏元梓雯的脸颊,“这张脸,现在很有用。”
她没有再说下去。
元梓雯也没有再问。
她知道,姜原雅不会换回来了。
她喜欢上了这张脸,喜欢上了这张脸带来的权力。
从那天起,元梓雯变得更沉默了。
她开始在宫里四处闲逛。
这皇宫很大,也很无趣。
她走到一处偏僻的宫殿,宫门上挂着一块陈旧的匾额。
永安宫。
元梓雯的脚步顿住了。
这里就是姜原雅曾经被囚禁的地方。
她推开虚掩的殿门,走了进去。
里面空荡荡的,落满了灰尘。
她走到窗边的贵妃榻前,仿佛还能看到那个躺在上面,满身落寞的女人。
那个时候的姜原雅,虽然一身傲骨被折断,却鲜活得让人心疼。
不像现在,是一尊完美的,没有温度的神像。
元梓雯在殿里待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她才准备离开。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她还不是人形。
她是一只刚修出灵智不久的小狐狸,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上有一小撮红毛。
她贪玩,误入了皇家猎场,被一个捕兽夹夹住了后腿。
她疼得在原地打转,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女孩出现了。
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眉眼精致得像画里的人。
她看到被困住的自己,没有尖叫,也没有叫人。
她只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冰冷的铁夹子掰开。
“快走吧。”女孩从袖子里拿出一块还带着体温的桂花糕,放在她面前,“别再被抓住了。”
小狐狸的腿很疼,但它还是叼起了那块桂花糕。
很甜。
是它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它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孩。
女孩的裙角上,绣着一朵雅致的白色原花。
她就是姜原雅。
从那天起,元梓雯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修炼成人形,只为了能再见她一面。
她以为,她找到的是当年那个善良温柔的小女孩。
却没想到,人心是会变的。
原来,她喜欢的,只是记忆里那个穿着绣了原花裙子的小姑娘。
而不是眼前这个,穿着龙袍的皇帝。
元梓雯慢慢地走回长信宫。
她的步子很沉,像是踩在棉花上。
宫女们见她回来,连忙迎了上来。
“娘娘,陛下差人送来了您最爱吃的涮羊肉。”
桌子上,摆着一鼎精致的紫铜小火锅。
锅里汤底翻滚,旁边摆着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片。
是她最喜欢的吃法。
元梓雯看着那锅滚烫的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姜原雅想起来了。
她想用一顿涮羊肉,来弥补,来安抚。
可是,太晚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她挥了挥手。
“撤下去吧。”
宫女愣住了。
“娘娘,这…”
“我说,撤下去。”
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宫女们不敢再多问,手忙脚乱地把火锅撤了下去。
元梓雯走到梳妆台前,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了一卷空白的画皮纸。
她拿起笔,蘸了蘸那特殊的墨。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她在想,要画一张什么样的脸。
一张普通的,能让她混入人海,再也不被找到的脸?
还是…
元梓雯的手,忽然就不抖了。
她落下了笔。
她画得很慢,很认真。
每一笔,都像是刻在了自己的心上。
长信宫的烛火,一夜未熄。
第二天,早朝。
姜原雅处理完政事,心情不错。
她想,梓雯吃了那顿涮羊肉,气也该消了。
她摆驾去了长信宫。
宫里空无一人。
桌上,整齐地放着三样东西。
一封信。
一卷画好了的人皮。
还有一个捏得歪歪扭扭的,早已融化了一半的糖人。
姜原雅拿起那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
【我把你还给你。从此,山高水远,两不相欠。】
字迹娟秀,没有半点迟疑。
姜原雅的心猛地一沉,她展开那卷人皮。
皮上画着的,是她自己的脸。
是她身为长公主姜原雅时的,那张女人的脸。
她的手开始发抖。
她冲进寝殿,冲进后院,把整个长信宫都翻了一遍。
没有。
元梓雯不见了。
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那个化了一半的糖人,还在那里。
黏糊糊的糖浆,粘住了她的手指。
甜得发腻,腻得发苦。
……
长信宫的门落了锁。
锁上了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往。
姜原雅再也没踏足过那里。
她成了很勤勉的君王。
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批阅奏折到深夜,龙案上的烛火总是宫里最晚熄灭的那一盏。
十年。
帝国的疆域在她手中扩张了一倍。
国库充盈,百姓安乐。
朝臣们提起这位陛下,无不交口称赞,说他有太宗之风,是天降的圣主。
姜原雅偶尔会在深夜,独自走到太和殿最高的台阶上。
她俯瞰着脚下这座沉睡的,庞大而精密的宫城。
这是她的天下。
她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
皮肤的触感早已和自己的融为一体,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这张皮之下,还藏着另一个人。
元梓雯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心底的石子,她不去碰,它便纹丝不动。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忘了那个人有些磕巴的声音,忘了她手心总是微凉的温度,也忘了那碗没吃上的东坡肉。
她只需要记得,自己是皇帝,姜盛临。
这就够了。
又一个十年。
皇帝年近不惑,鬓角见了白霜。
他开始变得多疑。
起因是一桩小小的边境摩擦,他却觉得是手下将领拥兵自重,意图不轨。
一道圣旨下去,戍边十年的老将被押解回京,削职为民。
朝堂上一片哗然,几个老臣联名上书,为将军求情。
“陛下,陈将军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还请陛下明察。”
姜原雅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跪着的一片乌纱。
她只觉得吵闹。
“忠心?”
她慢慢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朕如何知道,他的忠心,是真的忠心?”
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对她许诺,兄妹同心,共享天下。
结果换来一杯毒酒。
她挥了挥手。
“拖下去,廷杖二十。”
老臣们被堵住嘴拖走,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从那天起,朝堂的风向变了。
阿谀奉承的人越来越多,敢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
姜原雅觉得清净了不少。
她开始频繁地做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四面八方都是窃窃私语。
那些声音在说,她是假的。
是个窃国者。
她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寝殿里龙涎香的味道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她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眼角刻着细纹,眼神深沉,充满了猜忌和疲惫。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这张脸,就是她。
……
叛乱来得猝不及防。
被她信任的替代老将军的亲信,在边境举起了反旗。
檄文传遍天下,历数皇帝的十大罪状:猜忌忠良,滥杀无辜,宠信奸佞。
天下震动。
曾经被她压制下去的各种势力,纷纷响应。
不过半年,叛军就打到了皇城脚下。
“陛下!快走!”
几个仅剩的禁军护卫冲进寝殿,为首的将领浑身是血。
“去哪?”
姜原雅坐在龙椅上,没有动。
她看着殿外烧红了半边天的火光,听着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异常平静。
“去成都!蜀道难,易守难攻,我们去那里,还能东山再起!”
成都。
她被护卫们半架着,从密道逃出了皇宫。
身后,是她经营了三十年的帝国,在烈火中分崩离析。
逃亡的路很狼狈。
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看着那些曾经对她山呼万岁的子民,用淬了毒的眼神看她。
她想不明白。
她给了他们三十年的太平盛世,为什么他们要背叛她?
到了成都,她才得知,她的“儿子”,那位她从未放在心上的太子,已经在灵武自行登基。
遥尊她为太上皇。
回到长安后,她被软禁在一座小小的宫殿里。
宫殿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梧桐树。
只是树下没有贵妃榻。
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每日,都有宫人送来饭菜,然后安静地退下,守在门外。
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和当年的永安宫一模一样。
姜原雅老得很快。
不过几月,头发就全白了。
她整日坐在窗前,看着那棵梧桐树的叶子,从翠绿,到枯黄,再到落尽。
她终于有大把的时间来回想过去。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一点点浮了上来。
她想起元梓雯第一次出现时,穿着一身青衣,紧张地攥着衣角。
她想起那串酸得掉牙的糖葫芦。
她想起七夕夜里,那盏笨拙的兔子灯,和那句认真的回答。
她甚至想起了更久远的,连她自己都以为忘了的事情。
直到现在,她才把那只小狐狸和元梓雯对上。原来,一切的开始,是在那里。
原来,她不是无缘无故地闯进她的生命里。
她是为了还那一块桂花糕的恩情。
而她,却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冰冷的猜忌,把她推开了。
姜原雅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捂住了脸。
无声的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满是褶皱的衣袍上。
她后悔了。
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姜原雅躺在床上,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感觉自己很轻,正在慢慢地往上飘。
恍惚中,她看到一个身影。
还是那身青衣,还是那张干净得不沾半点尘埃的脸。
“陛下,我来送您了。”
元梓雯的声音很轻,不再磕巴。
姜原雅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嘶哑的气音。
“你…来了…”
“后悔吗?”
元梓雯问。
姜原雅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悔。”
元梓雯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姜原雅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脸上。
那张属于姜盛临苍老褶皱的人皮,像是完成了使命,从她身上剥离。
皮下,是一具丝毫未变的,年轻的身体。
姜原雅低头,看着自己光滑细腻的手。
她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此情此恨,就此一笔勾销。”
元梓雯将那张皇帝的人皮收好,转身离去。
“已过五十余年,无人会信你是姜原雅了。”
“就此……别过。”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再也没有回头。
……
蜀中山水间,多了一位女诗人。
无人知晓她的姓名来历。
她总是独身一人,穿着素色的长衫,走遍了名山大川。
她的诗里,有山河的壮丽,有民间的疾苦,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忏悔。
她还在找。
找一个穿着青衣,会画皮的姑娘。
她找了一辈子。
直到青丝变白发,也没能再找到。
……
后记:
“就此……别过。”
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
“等等!”
元梓雯的脚步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我不要别过。”
姜原雅飘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梓雯,我不要就此勾销。”
“我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
“你再给我画一张脸,我跟你走。我不做公主,也不做皇帝了,我就跟着你,去山里,去水边,你烤鱼给我吃,我给你念诗。”
元梓雯沉默着,没有动。
“我…我找了你一辈子。”姜原雅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不想再找下一辈子了。”
元梓雯终于转过身,她看着姜原雅那近乎透明的魂体,慢慢地从布包里,又拿出了一卷空白的画轴。
她将画卷在地上铺开,提笔蘸墨。
笔下出现的,不是荒野,不是宫殿,而是一片开满了白色原花的山谷。
溪水潺潺,鸟语花香。
“进来吧。”元梓雯轻声开口,“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归处。”
姜原雅毫不犹豫地飘了进去。
元梓雯也跟着踏入画中。
她走到姜原雅身边,牵起她的手。
魂体触碰到她的瞬间,变得凝实起来。
“以后,我给你做东坡肉。”
“好。”姜原雅反手握紧,笑了,泪水却滑了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正准备走向山谷深处。
“卡!”
一个清亮又气急败坏的女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停一下!停一下!我喊停!”
山谷、溪水、花香,瞬间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片片剥落。
温暖的橘色灯光重新笼罩下来。
所谓的宫殿和山谷,不过是一间装修豪华的别墅客厅。
空气里飘着的也不是龙涎香,而是小龙虾和烤串的混合香味。
元泠双手叉腰,站在客厅中央,一张脸气得通红。
她手里捏着一沓A4纸,正是她们刚刚演绎的剧本。
“我的悲剧!我呕心沥血写的绝世大悲剧!”
元泠指着沙发上还手牵着手的两个人,痛心疾首。
“你们俩给我改成什么了?啊?七夕限定版私奔甜宠剧?”
姜原雅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笑得不行。
她把元梓雯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后者正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她肩膀上。
“姑姑,你那个结局太惨了,我们即兴发挥,改了一下。”
“改了一下?”元泠简直要跳起来,“姜原雅悔恨终生,孤独终老,这叫人物弧光!这叫主题升华!你懂不懂什么叫Be美学!”
“不…不懂。”元梓雯从姜原雅怀里探出头,小声地反驳,“我…我就是觉得…不…不该让她…一个人。”
一离开剧本里那个流畅说话的设定,她又变回了那个有点磕巴的小姑娘。
坐在另一边单人沙发上的赵晴萱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串烤牛心,精准地塞进嘴里,想了想说:
“确实不该。”
斜对面的地毯上,苏简兮盘腿坐着,正慢条斯理地用湿巾擦拭着自己的墨镜镜片。
她闻言抬起头,紫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流转着一丝笑意:
“死d敌,我难得同意你一次。大过节的,谁要看人找了一辈子对象最后还没找到的故事啊,多晦气。”
“咳。”赵晴萱似乎被呛了一下。
元泠被这几个人气得说不出话,她深呼吸,试图平复心情。
“行,你们赢了。我再也不写悲剧本了,再写我就是狗。”
她把剧本往茶几上一摔,泄愤似的拿起一罐冰可乐,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罐。
t她顺手翻了翻,看到了剧本的最后一页,被元梓雯和姜原雅即兴发挥的对白,潦草地记在了空白处。
【我找了你一辈子。】
【我不想再找下一辈子了。】
元泠拿起那页纸,看了很久。
她忽然笑了。
“算了,还是甜一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