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42《菽园杂记》
正德元年霜降后的第五天,我在杭州府学巷的茶寮里遇见了鬓发皆白的老陶工陈老爷子。他袖中掉出半方残破的青花香炉,釉色青中泛灰,正是成化年间景德镇民窑常见的"平等青"色。老人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香炉缺口:"这炉底的'菽园'款,还是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规矩呢。" 成化六年的春汛来得格外早,昌江的水刚褪了冬寒,十六岁的周阿福就跟着父亲蹲在昌江边的埠头。竹篾编的箩筐里码着二十斤新收的早稻,父亲说要拿去换陶泥——浮梁县的田土贫瘠,家家户户都靠烧陶过活,连地里种的豆子都唤作"菽园",原是太祖爷年间迁来的陶户为了纪念祖籍所起。
"阿福,盯着店对门的'聚顺窑'。"父亲用扁担敲了敲儿子的腿,"你陈叔公在里头做把桩师傅,等下换了陶泥,你就去窑前磕头。"少年盯着江面上漂过的碎瓷片,那些碗底的青花纹路像游动的小鱼,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聚顺窑的院子里飘着潮湿的陶土味,七十二根窑柱支起的大窑像头蹲伏的巨兽。陈叔公穿着靛青粗布衫,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把釉刀,正在教小工看釉色。阿福的父亲赔着笑递上装着新米的陶罐,老人却盯着阿福的手:"手指细长,腕子有力,倒是块揉泥的料。"
头三个月学的是"练泥"。春日的坯房里潮气重,阿福跪在青石板上,双手像揉面团似的翻动着陶泥,眼睛却总往隔壁的画坊瞟。穿月白衫子的画工姑娘阿巧正对着坯胎勾花瓣,细笔在釉面上游走,像在水上写字。有回阿福看得入神,手里的泥团"啪嗒"掉在地上,溅起的泥点弄脏了阿巧新画的缠枝莲。
"笨手笨脚的。"阿巧嘴上嫌弃,却偷偷塞给他半块灶糖。糖纸包着的芝麻香混着坯房里的土腥气,成了少年记忆里最初的甜。
成化九年的夏天特别热,坯房的窗纸被蝉鸣烘得发脆。阿福已经能独自揉出三斤重的泥团,陈叔公开始让他跟着看"烧窑"。把桩师傅的手艺全在火候上,什么时候该投松柴,什么时候该封窑门,全靠一双眼睛看青烟的颜色。
"看见窑顶的火星子没?"陈叔公半夜把阿福叫到窑前,火星子在墨色里蹦跳,像散落的星辰,"正德年间有个把桩师傅,为了烧一窑祭窑神的瓷,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窑成时人也累死了,魂灵就附在窑火里。"
阿福听得脊背发凉,忽然听见坯房里传来响动。悄悄摸过去,只见阿巧举着烛台,正在看一堆碎瓷片。火光映着她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这些是去年没烧成的次品,你看这鱼纹,画工比官窑的还细。"
月光从瓦缝里漏进来,照见碎瓷片上的青花纹路。阿福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民间窑户常把次品打碎埋在窑场附近,免得被官窑的人发现偷学技艺。可阿巧指尖划过的鱼嘴,分明比官窑贡品上的还要灵动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