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63《虎丘剑池》
正德三年霜降后的第七日,苏州城飘起细如牛毛的冷雨。十八岁的林宝儿蹲在剑池西岸的老银杏树下,看父亲用桐油反复擦拭那块半人高的青石碑。碑上"虎丘剑池"四个朱砂大字经了三百年风雨,笔画间的凹痕里仍凝着说不出的森冷,像是被无数把宝剑的寒光浸透过。 "爹,王大人的差役今儿又来村口了。"宝儿指尖绞着围裙角,眼尾余光瞥见父亲握油刷的手突然抖了下,混着雨水的桐油在"剑"字的竖钩上洇开一道歪痕,"他们说再找不到吴王的宝剑,就要拆了咱们守墓人的屋子。"
林匠户没抬头,布满老茧的拇指沿着"池"字末尾的飞白反复摩挲:"成祖爷迁都那年,你爷爷的爷爷在应天府的大牢里断了三根手指,也没说过剑池底下的石头该往哪儿撬。宝儿,有些事比金子贵重。"他说话时,身后剑池的水面正巧漂过一片银杏叶,金黄的叶尖刚触到水面,便被不知多深的墨绿吞噬,连个涟漪都没溅起。
宝儿记得五岁那年的夏夜,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小手,在她掌心画了十八道弯弯曲曲的线。"剑池的石壁上,数到第十八道石缝..."老人浑浊的眼睛映着虎丘塔的影子,塔身第七层的铜铃铛正被夜风吹得叮当响,"往下两尺三,有块菱形的空心石砖。当年秦始皇的火把照到这儿时,石砖上的剑痕还在渗血..."
后来父亲告诉她,林家祖祖辈辈都是"守剑户",从吴王阖闾下葬那日起,便在虎丘山下搭了草棚。元朝时有个波斯商人带着二十车香料来换剑池的秘密,祖父的祖父喝了三天三夜的桂花酒,醉倒在剑池边的千人石上,任商人气得用弯刀在他腿上划了三道口子,硬是没吐半个字。
"阖闾大王下葬时,用了三千把宝剑做陪葬。"父亲常说这话时,会望着剑池中央的"枕石"发呆,那块状如枕头的巨石斜斜浸在水中,传说当年阖闾的棺椁就停在它正下方的水洞里,"秦始皇来过,孙权也来过,可没人能撬开墓门。不是不想,是不敢——老辈人说,剑池的水连通着东海的眼,动了墓门,整个苏州城都要沉到水底去。"
宝儿不懂什么东海的眼,她只记得每次跟着父亲下剑池洗碑,脚踩在苔藓斑驳的石壁上时,总觉得水下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那些眼睛藏在青黑色的水藻里,藏在石壁上深浅不一的剑痕里,甚至藏在父亲每次擦拭石碑时,从石缝间渗出的冰凉水珠里。
寒露那天晌午,宝儿正在憨憨泉边淘米,听见山路上传来马蹄声。抬眼望去,见两个穿月白衫子的年轻人牵着马,腰间玉佩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前头那个生得面如冠玉,手里握着半卷发黄的羊皮纸,正对着虎丘塔比比划划;后头跟着的书童背着个青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截竹筒,筒身上刻着的云雷纹让宝儿心头一跳——和父亲藏在樟木箱底的那枚铜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敢问姑娘,这剑池...可是在前方?"白面书生开口时,声音像浸了桂花蜜,惊飞了泉边饮水的麻雀。宝儿注意到他袖口绣着小小的吴钩剑纹,针脚细密得像是出自苏州绣娘之手。
"过了千人石便是。"宝儿低头盯着淘米盆里的倒影,见书生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指尖却在触到她围裙上的补丁时顿了顿,"这位小哥是来寻剑的吧?"她忽然抬头,水珠顺着睫毛滴在碎银上,晕开小小的水痕,"我爹说,剑池的水三年清三年浊,今年水色最是混沌,怕是龙王打了喷嚏呢。"
书生身后的书童突然插话:"姑娘说笑了,我家公子是应天来的举子,路过虎丘想瞧瞧'剑池生寒'的奇景..."话没说完,便被书生抬手止住。他望着宝儿发间别着的银杏叶,忽然笑道:"在下姓沈,名文渊。姑娘可知道,这剑池的石壁上,为何会有'风壑云泉'四个大字?"
宝儿摇摇头,只觉得这人说话时,目光总往她胸前扫。低头一看,才想起晨起帮父亲搬石碑时,忘了把那枚刻着云雷纹的铜牌藏进衣领——那是祖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等她及笄之年,便能用这铜牌打开石壁上的第十八道石缝。
霜降前一夜,宝儿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剑池中央的"双吊桶"边,看父亲和祖父合力抬起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石头底下涌出的不是水,而是密密麻麻的宝剑,剑刃上凝着的血珠滴在她脚背上,疼得她直抽气。忽然听见山上传来铜锣声,转头看见沈文渊站在虎丘塔下,手里举着那卷羊皮纸,纸上朱砂画的剑池平面图正在冒青烟。
"宝儿!宝儿!"父亲的喊声惊醒了她,睁眼看见屋里挤满了举着火把的差役,领头的王大人正用脚尖踢着樟木箱,箱盖掀开一角,露出那枚云雷纹铜牌。
"林匠户,别装糊涂了。"王大人腰间的鎏金佩刀撞在木箱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苏州织造局要铸百口宝剑进贡京城,缺的就是吴王剑的锻造法子。你家祖上守了五百年的秘密,也该让皇上见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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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儿看见父亲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半截断剑——剑身刻着的鸟篆文,和沈文渊包袱里的竹筒上的纹路一模一样。三年前父亲曾偷偷教她认过几个字,其中有个"阖"字,像只展翅的玄鸟。 "大人说笑了,我们林家不过是守墓的..."父亲话没说完,便被差役一脚踹在膝盖上。宝儿扑过去时,看见沈文渊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月白衫子上沾着夜露,手里握着的羊皮纸上,用红笔圈着剑池西岸第十八道石缝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