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67《王象乾太祖母》
万历二十三年的秋末,运河边上的德州城飘着细雪。十六岁的周阿姊蹲在青石板上搓洗着衣裳,指节冻得通红,水面上腾起的白气混着远处漕船的号子声,把人的心思都泡得发沉。她抬头望了望自家门楣上新挂的木牌,"王记布庄"四个漆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想起三日前爹爹握着她的手,将这枚刻着"周"字的银簪塞进她掌心:"阿姊啊,王家世代走漕运,家底厚实,你嫁过去......" 王家的迎亲船是在腊月廿三到的德州。周阿姊隔着红盖头,听见船头的梢公喊"过闸喽",船身猛地一顿,水花拍打着船板,像极了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拜堂时抬头望了眼新郎,二十岁的王承宗生得浓眉大眼,腰间坠着块半旧的和田玉,正是三个月前在城隍庙替她捡发簪的少年。
婚后头三个月,王承宗常跟着船队南下,周阿姊便跟着婆婆在布庄里学管账。婆婆姓杨,是沧州大户出身,说话做事都带着股利落劲儿,教她打算盘时总说:"咱们王家虽是行商,却最讲究个'信'字,账上一分一毫都错不得。"直到春分那日,船队归来,王承宗卸了货便拉着她去看舱底——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匹苏绣,月白色的缎面上绣着并蒂莲,是他特意从苏州请来绣娘,照着她的生辰八字纹样绣的。
日子就这么在运河的涛声里淌着。周阿姊渐渐发现,王家的漕船总比别家的要快些稳些,直到有回跟着船队送粮,半夜里听见公公平日里最器重的老梢公叹气:"承宗他爹当年走辽东,就是为了给咱们找条避开倭寇的近路......"她这才知道,丈夫的父亲十年前在海上遇了风浪,连尸首都没寻着,如今这一大家子,全靠公公和丈夫咬牙撑着。
万历二十七年夏天,运河闹了蝗灾。蝗虫过境时,天昏地暗,周阿姊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站在布庄门口,看着那些黑黢黢的虫子扑在窗纸上,沙沙声像极了当年迎亲船上的雨。更要命的是,朝廷要征调漕船运兵去朝鲜,王家二十条大船全被扣了,公公急得咳血,王承宗咬咬牙,带着剩下的五条小船走了海路。
这一走就是半年。腊月里下着冻雨,周阿姊在灶前熬着参汤,突然听见街角传来喧哗声,几个浑身是伤的水手撞开了门:"大奶奶!大爷的船在成山角遇了风浪,船......沉了......"她手里的汤勺"当啷"落地,汤汤水水泼在青石板上,转瞬凝成冰碴。
王家的灵堂设在正厅,白幡在风里哗哗地响。周阿姊跪在蒲团上,看着婆婆对着丈夫的衣冠冢哭得昏过去三次,突然发现六岁的小叔子躲在廊柱后抹眼泪。她擦干脸上的泪,慢慢爬起来,给老人喂了参汤,又把小叔子抱在膝头:"阿弟别怕,咱们王家的船,总有一天会再驶进运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