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79《纸人陪葬》
正德年间,应天府城南的梧桐巷口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树影婆娑里藏着间半旧的青瓦屋,门楣上悬着块褪了色的木匾,歪歪斜斜刻着“锦绣坊”三个字。坊主苏绣娘生得一双巧手,飞针走线能绣出晨露沾花、蝶戏柳枝,尤其擅绣并蒂莲,花瓣上的纹路细如发丝,远远瞧着竟像真花在风里颤巍巍地动。巷里的老妈妈们常说,绣娘这双手是菩萨给的,专为绣尽人间痴缠。 嘉靖三年春,绣娘十七岁,在城隍庙撞见了来还愿的林文远。那书生青衫半旧,鬓角沾着片槐树叶,正对着城隍爷的泥塑作揖,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帕子,帕角上绣着朵歪斜的并蒂莲——正是去年腊月绣娘随手塞给乞儿的残次品。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惊得书生转身时撞翻了供桌上的烛台,烛油泼在青砖上,倒像是朵盛开的红莲花。
“姑娘可是苏绣坊的绣娘?”书生耳尖通红,慌忙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在下上月托王妈妈买过姑娘绣的香囊,家母贴身带着,说夜里睡得安稳。”油纸包层层打开,里头是串新采的紫茉莉,花瓣上的露水还没干,衬着他指尖的墨迹,倒比绣娘见过的任何画卷都鲜活。
一来二去,梧桐巷的人都知道,锦绣坊的绣娘和巷尾苦读的林秀才好上了。绣娘常趁着暮色溜到巷口,看文远在青石板上用树枝写八股文,月光给他的轮廓镀层银边,笔下的“忠孝节义”在她眼里都成了绕指柔肠。文远会给她念《诗经》,念到“关关雎鸠”时,绣娘就笑着把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往他脸上糊,帕角的流苏扫过他鼻梁,惊起满巷的蝉鸣。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七月里连下三日暴雨,绣娘晨起时突然咳血,染红了枕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请了三个郎中来看,都说这是寒症入肺,拖不得。文远冒雨跪在城南观音庵前,求了三炷香,膝盖上的血痕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画出暗红的花。可绣娘的身子还是一日比一日弱,到中秋时,已经瘦得能看见锁骨下的青紫色血管,像株即将凋零的白莲花。
“文远,等我去了,你别娶旁的姑娘。”绣娘靠在床头,指尖抚过文远新做的青衫,“我给你绣了二十个香囊,够你用到胡子发白。”文远握住她冰凉的手,想说些宽慰的话,却看见她腕上系着的红绳——那是半年前两人在月老祠求的,说好了等他中了举人就去换婚书。
十月初十,绣娘咽气前攥着文远的袖口,眼睛望向窗外的槐树,嘴角还带着抹浅淡的笑。文远后来常想,她是不是看见槐树影里有什么在等她,比如他们曾约好的来世,又或者是那年城隍庙前打翻的烛火,终究成了引路的灯。
苏老爹是个木讷的手艺人,只会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如泪。倒是隔壁纸扎铺的陈老汉叹了口气,说姑娘走得急,按城南的规矩,未出阁的女子不能进祖坟,得找个纸人作陪,免得在阴间被孤魂野鬼欺负。“纸人要照着生前模样扎,眉眼要像,衣裳要新,”陈老汉吧嗒着旱烟,“还得在头七夜里焚化,让纸人替她受往生路上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