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血月祀
宋理宗景定三年的秋夜,潮气裹着桂花香往骨头缝里钻。赵二郎蹲在自家土坯墙根下,手里的旱烟杆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被山风吹得黧黑的脸。墙里头,婆娘王氏正给小儿子换尿布,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混着婴儿的夜啼,像根软刺挠得人心头发痒。
“三郎今夜闹得凶。”王氏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点鼻音,“你听听,村西头那几户又在烧纸了,呛得人睁不开眼。”
赵二郎往西边瞥了眼,果然见几团昏黄的火光在暮色里晃悠,纸灰飞起来像群黑蝴蝶。他啐了口唾沫,烟杆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瞎折腾。去年秋里也这样,烧得再勤,该来的祸事不还是来了?”
去年这时候,村东头张屠户家的小子在山涧里淹死了。那孩子前一天还跟着赵二郎上山采蘑菇,兜里揣着块糖非要塞给他,黏糊糊的手指在他手背上按了个甜印子。赵二郎想起那孩子圆滚滚的脸,喉结动了动,把剩下的半截烟锅子摁灭在地上。
“可不是嘛。”王氏叹了口气,“张屠户家的哭了整三个月,眼睛肿得像核桃。你说这世道,好好的娃说没就没了……”
话没说完,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李婆子那标志性的尖嗓子:“二郎家的!快出来!出事了!”
赵二郎猛地站起来,脊梁骨直发麻。李婆子是村里的“百事通”,谁家鸡下了双黄蛋,谁家汉子夜里赌钱输了裤衩,没有她不知道的。可这时候上门,声音里还带着颤,准没好事。
王氏趿着鞋跑出来,怀里抱着刚哄睡的三郎,衣襟上还沾着奶渍:“李婶子这是咋了?慌慌张张的。”
李婆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拍着胸口,喘得像头拉磨的老驴。她头发花白,用根红绳胡乱束在脑后,几缕乱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天……天上!你们快看天上!”
三人齐刷刷抬头。原本该挂着圆月的地方,此刻悬着个红得发紫的东西,像块浸了血的猪肝,边缘还泛着诡异的光晕。山风突然紧了,吹得路边的老槐树哗哗响,叶子落下来打在脸上,带着股土腥气。
“血……血月!”王氏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怀里的三郎不知何时醒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赵二郎只觉得后脖颈子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对着他吹气。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血月是凶兆,要么大旱,要么大涝,最不济也得死几个人才能平息“天怒”。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慌啥!不过是月亮蒙上了灰!”
“蒙上灰能是这颜色?”李婆子急得跳脚,“前儿个我去镇上赶集,听见算卦的白胡子老头说,今年秋里有血月临世,是阴兵借道的日子!咱们这靠山屯,怕不是要出大事!”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顿时在村里炸开了锅。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狗叫声此起彼伏。赵二郎站在院门口,看着那轮血月把山路染成暗红色,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他想起十年前那场瘟疫,村里一半的人都没扛过去,他爹就是那时候没的,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啥也要他把家里那半亩薄田守住。
“二郎哥!”隔壁的柱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攥着把柴刀,“我爹让我问问,要不要去山神庙拜拜?我娘说山神爷能镇住邪祟。”
赵二郎还没搭话,就见村西头的火光突然灭了,紧接着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叫,像是有人被掐住了脖子。他心里咯噔一下,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往西边跑,王氏在后面喊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
跑到张屠户家院墙外,赵二郎听见里头传来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还有个嘶哑的声音在念叨着什么。他扒着土墙往里看,只见张屠户正举着把杀猪刀,对着院子里的老槐树乱砍,树皮飞溅,树干上渗出来的汁液在月光下红得吓人。他婆娘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往火堆里扔黄纸,嘴里反复念叨:“别找我家……别找我家……”
“屠户哥!你这是干啥?”赵二郎翻进院子,一把夺下张屠户手里的刀。刀身冰凉,还带着股血腥味,不知道是杀了猪的,还是……他不敢往下想。
张屠户双眼通红,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他一把抓住赵二郎的胳膊,力气大得像头蛮牛:“是它!是它回来了!去年就是它把我儿拖走的!你看这树!你看这树!”
赵二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老槐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小小的手印,像是孩童的手掌按在上头,红得发紫,和天上的血月一个颜色。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笑。
“你看花眼了!”赵二郎强作镇定,把他往屋里推,“不过是树汁子!快进屋去,别在这儿瞎折腾!”
正推搡着,院门外突然涌进来一群人,打头的是村里的里正刘老头。刘老头拄着根枣木拐杖,下巴上的山羊胡抖个不停:“都围在这儿干啥?还嫌不够乱?”
“刘里正,你看这血月!”有人指着天上,声音发颤,“张屠户家的树……”
刘老头抬头看了眼血月,眉头拧成个疙瘩,又转头看了看老槐树,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一跺脚:“都回家去!把门窗关好!谁也不许出来!”
人群里有人不乐意了:“里正,这血月邪乎得很,不做点啥怕是不行啊!我听说邻村去年也出过这事儿,后来请了个道士做了场法事,才平安无事。”
“做法事?”刘老头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哪儿的道士?靠谱不?”
“就是镇上三清观的王道长,听说能耐得很。”
刘老头拄着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柱子,你明天一早就去镇上请王道长!多带点钱,务必请他来!”
柱子连连点头,赵二郎却觉得心里头堵得慌。他小时候听爹说过,有些“法事”根本不是驱邪,是招邪。尤其是在血月这天,搞不好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回到家时,王氏还抱着三郎在门口等他,眼睛红红的。赵二郎把扁担靠在门边,伸手摸了摸儿子软乎乎的脸蛋,小家伙不知啥时候又睡熟了,小嘴巴还抿着,像是在做梦吃奶。
“都安排妥当了?”王氏轻声问。
“嗯,请了道士来。”赵二郎脱了鞋上炕,炕是凉的,他往王氏身边凑了凑,“你说,去年张屠户家的娃,真是被啥东西拖走的?”
王氏往他怀里缩了缩:“别瞎说,怪吓人的。许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赵二郎没再说话,可那老槐树上的血手印总在他眼前晃。他闭着眼,仿佛能听见山涧里的水声,还有那孩子最后的哭声,细细的,像根线缠在他心上。
第二天一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破布。赵二郎刚把猪圈里的粪清出来,就见柱子他爹疯疯癫癫地往村外跑,嘴里喊着:“柱子没了!柱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