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三十二年五月廿四
昨日是乔时宜的生辰，寿春宫偏殿难得热闹了一番，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来往穿梭，忙碌而有序。
尽管家势不强，入宫位分不高，但乔时宜始终保持着无伤大雅的体面，指示阿苑行事，确保不会越过规矩。
宴饮的些许喧嚣今日早已散去，只余下满室寂静。
乔时宜身着雪青色银线蝴蝶蜀锦衣裙，并未如往常般簪戴那支略显沉重的赤金步摇，只以一枚素银簪子固定了发髻。
她斜倚在临窗的酸枝木软榻上，目光淡淡地扫过窗外庭院。
寿春宫花木繁盛，尤其她这偏殿窗外，几株高大的古树枝叶交错，筛下细碎的天光，落在廊下湿漉漉的青苔上。
远处隐约可见宫苑深处相连的曲沼花林，绿意盎然，但也将这宫室深深掩映，静谧得甚至能听到树叶摩挲的沙沙声。
乔时宜并未在意那些景致，指尖抚过榻边小几上那尊白玉送子观音像的温润轮廓。
入宫已近一年，寿春宫仆从们面对东侧殿与偏殿时的区别对待……种种令她如鲠在喉的细节一一浮现在心头，令她原本的喜意渐渐淡去，只余下几分难以名状的郁卒。
巳时正是宫中最易偶遇他人的时辰，尤其那位槿昭媛，惯常会带着她那一双儿女。虽非全然亲生，却俨然一副慈母模样，去后园果林或曲水边散步嬉戏，美其名曰“享天伦之乐”。
乔时宜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弯，带着一丝厌烦与不屑。
李夕静，一个出身朔方郡富农之女，竟能位列昭媛，抚养皇子公主，即便她那二皇子已因大逆不道被圈禁，依旧能在这寿春宫里维持着体面与尊荣。
而自己，沛国郸县乔家的独女，自幼金尊玉贵，如今却要对这样出身的人避让三分，连在自己的宫苑内行走都要思前想后。
“阿苑。”
殿外候着的阿苑听到她轻声呼唤，立刻应声，抬脚跨进门槛。
“小主有何吩咐？”
“去给本小主折几枝花来，要开得艳丽些。顺便让小汤子到东侧殿附近瞧着。”
乔时宜的目光仍未从窗外收回，只是微抬下巴。
“若是槿昭媛娘娘要出殿门，或是七公主、九皇子、十二公主往中心园子去了，即刻来报。”
“是，奴婢这就去。”
阿苑心领神会，屈膝一礼便迅速退下安排。
吩咐下去后，乔时宜依旧倚着软垫，从半开的窗扉望出去，看着庭院一角那几竿新竹被风吹得微微摇曳。
手边放着一碟昨日小厨房按她喜好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只动了一小块，甜腻的气息混着殿内器具的木香，让她觉得有些气闷。
阿苑很快就将花折了回来，几枝新荷的粉白花瓣上还挂着些许露珠，显然是刚摘下不久。
“去将那白玉瓶拿来。”
乔时宜瞥了一眼那花枝，并未伸手接过，只是淡淡道。
她不喜欢这种需要刻意躲避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渺小又憋屈。商贾之家出身的她，深知避其锋芒的道理，但更习惯于用直接或交换的方式解决问题，而非这般隐忍。
可在这深宫，尤其是面对位份高出自己许多、又同住一宫的妃嫔，她这点家世和宠爱，根本不值一提。
阿苑很快取来一只白玉瓶，瓶身温润细腻，雕着缠枝花卉，盈盈一握。 她将花瓶放在桌上，布好水，把那几枝花斜斜地插入瓶中，又用细银箸调整了一下角度，方才退到一旁。
片刻后，小内侍小汤子悄无声息地到了帘外回话，声音压得低低的。
“回小主，东侧殿那边尚无动静，昭媛娘娘和公主皇子们似乎都还在殿内。”
“嗯，知道了。继续留意着。”
乔时宜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心下稍安，但她依旧不打算出殿门冒险。索性合上眼，假寐片刻。
殿内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稍稍驱散了五月末已有侵扰之意的暑热。
她需要保存体力，也需要避开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晋升之路漫漫，宠爱微薄，家族虽送了银钱，却在朝中使不上大力。
她所能倚仗的，除了这副容貌身体，便是这份在复杂环境中养出的、对危险和机遇的直觉，以及那份不甘人后的强悍心性。
将近午时，窗外日头更盛了些。阿苑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道。
“小主，东侧殿那边传了膳，昭媛娘娘今日应是不出殿了。”
乔时宜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并无睡意。
“嗯。”
她应了一声，坐起身来。
“吩咐下去，准备传膳吧。今日有些暑气，让小厨房用井水里镇着的瓜果，做道爽口的甜羹。”
“是。”
阿苑应下，又道。
“小主可要起身活动活动？一直在榻上躺着也易积食。”
乔时宜略一沉吟，摇了摇头。虽已知晓李夕静不出门，但她仍不愿此时去园中走动。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案上还摊着昨日翻阅的一本史书。指尖划过书页，却有些心不在焉。
微风拂过案上的象牙柄雕花檀香扇，带来一丝香气。
乔时宜高挑的身形立在窗边，疏离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郁与算计。
登高方能望远，而如今，她困在这寿春宫偏殿，连出门都要瞻前顾后。这种境遇，绝非她乔时宜所求。
“阿苑。晚些时候，你去启祥宫琼花楼安充容处递个话，就说本小主新得了一些上好的南洋珠粉，想着族姨母或许用得上，明日若她得空，我便去请安。”
安充容乔亦竹，虽是族亲，且育有皇长子，地位稳固。平日里乔时宜并不愿过多亲近，免得被人说是攀附，但此刻，她需要寻一些可能的机会，哪怕只是听听宫中的消息，或许也能找到一丝契机。
“是，小主。”
阿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恭敬应下。
乔时宜转身，缓步走回软榻边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她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根独木桥上，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但她更清楚，若她想要在这深宫中步步高升，这一步，必须走。
午膳的时辰快到了，殿外隐约传来宫女们摆放碗碟的轻微声响。六道按例的菜肴，虽精致，却日日如此。
乔时宜瞥了一眼，胭脂鹅脯、翠玉什锦丝、伊府面……这些菜式她早已吃腻，却不得不按捺住性子，一筷一筷地品尝着。心中那份对更多、更好的渴求，再次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