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甜沫释前尘
厨房里热气蒸腾,灶膛的火光在李三脸上跳动,他正搅动着锅里黏稠翻腾的甜沫。米香与豆香混合着辛辣的胡椒气息弥漫开来,这熟悉的滋味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捅开了记忆深处最痛的那把锁。
“师哥,甜沫……快好了。”李三的声音有些发紧,勺子搅动的节奏慢了下来。他盯着锅里升起又破裂的气泡,眼神渐渐失焦,“每次熬这甜沫,总像有根针往心窝里扎,师父他老人家……师叔他……”他猛地闭紧双眼,喉咙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一把烧红的砂砾,“是我害了他们啊!”
大师兄正坐在矮凳上,闻言抬起头。灶膛的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凝视着李三紧绷的脊背,里面没有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静与理解。他放下手里的柴火,缓缓站起身,宽厚的手掌落在李三微微颤抖的肩头,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抚慰。
“三儿,”大师兄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深秋的河水,“我明白。其实,我和你师姐,早把那些旧账翻过去了。”他顿了顿,指尖在李三肩上按了按,“你是打过鬼子的英雄,刀尖上滚过来的汉子。是人,哪有不栽跟头的?”
李三的肩膀猛地一震,却没有回头,只把手中的木勺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云龙的声音在氤氲的热气里继续流淌,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清晰:“师父他……有些事,做得也并非处处圆满。”他目光望向厨房窗外沉沉的暮色,“当年,我喜欢云馨,心里头明镜似的,知道你也存着那份心思。若那时……是师父点了头,让你和云馨成了家,兴许……后来那些事,就不会像山崩一样压下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太多无法追回的遗憾,“师父没应允,有些话,怕也无意间戳了你的心窝子。再说你师姐,性子太烈,说话像刀子,若她对你无意,把话说得软和些,你也不至于……”大师兄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歉疚,“那段日子,看你沉沦得不成样子,我们……心里头也拧着疼。三儿,你……也得学着放下,原谅我们几分。”
“师姐她……当真不怨我了?”李三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
“她亲口跟我说的,不怪了。”云龙的手在李三肩上重重一压,传递着千钧的肯定。
“师哥!”李三骤然转身,压抑许久的悲鸣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像一个迷途多年、骤然被赦免的孩子,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抽动,“你们越是不怪我……我……我这心里,越像被滚油煎着啊!”巨大的痛苦和迟来的宽恕碰撞,几乎将他撕裂。
云龙沉默着,只是那落在李三肩上的手,又紧了几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沉得如同浸透了夜露:“师父临走前,拉着咱师叔的手,气息都弱了,还念着你……”云龙喉头哽咽,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他说……‘就算……就算我这把老骨头,真是折在他手里了……也万万……万万不能伤了云龙的性命。’”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李三耳边。他捂住脸的手颓然滑落,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顺着冰冷的灶台滑跪下去。额头抵着粗糙的泥地,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悔恨、委屈、思念,终于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在小小的厨房里猛烈回荡,震得灶膛里的火苗都在不安地跳动。
大师兄也跟着蹲下身,厚实的大手一下下,沉稳而有力地拍着李三剧烈起伏的脊背。那拍打声,像是安抚,又像是无声的支撑。
过了许久,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转为低沉的呜咽,云龙才用一种试图拨开阴霾的语气,带着点兄长特有的调侃,低声道:“好了,三儿,哭出来就好。你这小子,走南闯北,见过的姑娘怕是比我走过的桥都多。别看我虚长你几岁,可论起跟姑娘家相处……”他轻轻拍了拍李三的背,“你得认,韩璐那丫头,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她那性子,温顺又坚韧,像水,能容你,也懂你。这兴许……就是老天爷给你备下的缘分。”大师兄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真让你当初娶了云馨那爆炭脾气,就你这驴性子,未必能有如今这踏实日子。”
话音未落,厨房门口那片薄薄的阴影微微晃动。韩璐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个空水瓢,显然是来打水。大师兄最后那几句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刹那间,红霞如潮水般从她的脖颈涌上脸颊,直烧到耳根。她慌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骤然涌起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甜意和羞涩,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水瓢的边缘,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像初春绽开的羞涩花苞。
李三也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糊满泪痕的脸,狼狈地用手背胡乱抹着,视线穿过朦胧的泪光,正撞上韩璐那含羞带怯、红霞满面的模样。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从未有过的窘迫和微妙的暖意交织着涌上来,脸上竟也腾起一股热浪,眼神慌乱地躲闪开去,不知该往哪里安放。
厨房里一时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还有那锅甜沫兀自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温暖的香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般的宁静。大师兄看着眼前这对人,一个羞红了脸低头站着,一个满脸泪痕却又带着窘迫的暖意,他布满风霜的脸上,终于缓缓地、深深地舒展开一个释然的笑容。他伸手,稳稳地端起灶台上那碗盛好的、热气腾腾的甜沫。
“来,韩璐……”大师兄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像拂过青石的山风,“趁热,喝碗甜沫。暖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