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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雾:“嗯?”
柳不度:“观月色,时间尚早。因此,不必劳你凝练用词去概括前因,你有大把的时间长话长说。”
他再追加几句,“我知人以群分,你与白掌柜一样保密工作做得好。但我跟踪你到这里了,守信如你,总不能叫我一问三不知地去对付独孤一鹤吧?”
凉雾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倘若柳不度有本事跟来,就予以他线索。“我当然不会出尔反尔。”
‘是吗?我看未必。’
柳不度将这句真实想法藏在了心里。
某人不一定是反复无常的性格,但可以战术性隐瞒线索。
凉雾:“明天就要拜见独孤一鹤,是不能让你一无所知。”
她仍不相信柳不度介入此案只为手下之死讨回公道,但到了这一步,可以求同存异了。
是以旁观者的口吻,客观描述太白山灵堂内的见闻,包括挖开棺材后发现霍休的尸体造假。
到此为止,她没再往下说。
没再说与陆小凤将计就计,希望将独孤一鹤与阎铁珊带去坟前,等霍休现身时把他的团伙一锅端。
凉雾:“这些就是前情。”
柳不度听了前情,已猜中后续。
“所以,你是来峨眉派绑人的。目标是独孤一鹤,江湖高手榜上足以列入前十的峨眉掌门。”
凉雾挑眉。
这人的用词也不是一直文雅,绑架多粗俗,她明明是来以理服人的。
凉雾却不纠正,“你怕了?那也迟了。我劝你别来,你非来。现在上了我开的黑船,轮不到你说停了。”
柳不度似乎无奈,“那我只能做一件事了,必须确保成功绑架独孤一鹤。不能让这条黑船翻了,把我们都掀到水里。”
凉雾煞有介事地点头,“好觉悟。”
两人对视一眼。
乍一看谁都没有笑,但眼底都闪过笑意。
目标与方案都定下了,那就有条不紊地实施起来。
早睡早起。
两人在客栈休整了一夜,翌日辰时抵达玄真观的山门外。
柳不度以书肆老板的身份,借口临时有业务商议,请守门人通传张英风。
不多时,张英风前来见客。
得知是托他转送一封拜帖给师父,信的内容与师父旧日故交相关。他没有推诿,当场同意帮忙。
凉雾与柳不度仅仅在门口等候了两刻钟,就被独孤一鹤派来的侍僮带路去掌门书房详谈。
玄真观依山而建。
从山腰向上走,先过讲经堂,再途经演武场。其侧有外门弟子的住宿,再往里就是内门弟子的院落。
掌门住处与藏书阁在接近山顶的位置。
凉雾边走边看。以她粗浅的观察,整个峨眉派的风气不能说是活泼,但与严肃搭不上边。
门人之间多见笑颜,而少有肃穆之感。这又不免有松弛之象,习武的气氛并不浓郁。
再观建筑风格,古朴贴近自然,不见分毫珠光宝气。
侍僮在一扇乌木门外止步。
敲门三声,听到里侧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进!”
侍僮推开大门,“观主请两位书房说话,请——”
凉雾:“谢谢引路。”
柳不度对侍僮微微颔首。
他又侧头看向凉雾,他慢了半步,让两人一同迈过门槛。
等两人进门,侍僮关上了厚重大门,退至三丈开外的院门口候着了。
早晨,山高雾重。
书房里光线偏暗,没有额外点灯,弥散着一股深冬寒意。
独孤一鹤面无表情地端坐书桌后。
书桌上的那张拜帖却有了几道深深的折痕。
帖子用词客套,内容极其简单。
只说久闻峨眉掌门威名,今日希望求见,为了聊一聊五十年前的旧事。落款是「金鹏旧人」。
寥寥数语却叫独孤一鹤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那帖子被他用力攥在手里,哪怕放下它,再也无法让纸张平滑如初了。
当不请自来的两位客人进屋,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独孤一鹤仅以凛冽眼神注视两人,目光如刀,刀刀催人死。
一时间,书房静至肃杀,剑拔弩张之势急速蔓延。
凉雾似乎无所觉,眼神攻击对她没用,直接打碎死寂。
“独孤掌门,大家明人不说暗话。你收了来自金鹏旧人的帖子,又这样迅速地答应见面,所以你承认你就是平独鹤。”
独孤一鹤不答反问,“你是谁?”
“差点忘了,出于礼数,应该先自我介绍。”
凉雾指了指自己,“我,凉雾,只是写了本《关中历险记》,就倒霉地被牵连到金鹏王朝遗产分配案中。”
她还很贴心地介绍了柳不度,“这位,柳不度,我新书的出版商兼销售商。同样因为这起案件,死了两个手下。”
独孤一鹤对人名与书名是一个字听都没听说过。
如果是平时,他定是懒得搭理两人。今时却不同往日。
他耐着性子问:“具体点,你们是怎么知道金鹏王朝的旧事?为什么会找到峨眉山来?”
凉雾看向柳不度,对他眨了眨眼。她不喜欢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件事。
昨夜有月有茶,尚有心情长话长说。今天早起爬山,真的不想再多费口舌。
柳不度一噎,只恨看懂了这个眼神。
为什么让他解释说明?
他现在的这张脸难道长得很像喜欢说话的模样?荒唐,简直是江湖十大错觉!
柳不度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保持着沉默寡言的表情。
凉雾见状,也是泰然自若地保持沉默。
昨夜耐心为柳不度说明了一遍前情,今天再由她来重复一遍,那昨晚她不是白说了。
做白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她为什么要干?
书房再度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气氛却是有点古怪。
独孤一鹤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两个大活人,清早递出拜帖,就是来他面前比赛谁能更沉默的?
一息、两息……,整整六十个数过去了。
独孤一鹤闭了闭眼,又猛地睁眼瞪视两人,低喝一声,“快说!”
柳不度企图不动如山,余光却是瞥了一眼凉雾,就见她无声地念了一个词。
凉雾做出‘同舟共济’的口型。
柳不度深吸一口气。
很好,原来昨夜的话是在这里等着他!
要不怎么说同舟共济得选对船。
他坐上的是一条黑船,难道还指望贵宾待遇?必是要做点苦力的。
也罢,有得必有失。
此地又非白云城,他傻乎乎做苦力的事也不会外泄出去。
柳不度认了黑船苦力的身份,对独孤一鹤复述出昨夜听到的事发经过。
“情况就是这样。上官丹凤要你与阎铁珊去金鹏大王坟墓前谢罪,你意欲何为?”
沉默,书房第三次陷入了沉默。
独孤一鹤紧闭双目,死死攥着双拳。
那些忽然寻上门的往事,让他整个人像是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着的弦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断裂。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又意欲何为?”
凉雾:“我的诉求很简单,把青衣楼总瓢把子及其团伙一锅端。该死的死,该废的废。为了引出霍休,希望独孤掌门配合走一趟太白山,佯装成重伤病危的状态。”
独孤一鹤又看向柳不度,“你呢?”
柳不度:“找到霍休。”
独孤一鹤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你们的想法听着挺合理。如我对大王忠心依旧,是该走这一遭去铲除真正的叛徒上官木!”
凉雾听话听音,这位掌门只怕不会轻易配合。
独孤一鹤承认,“不错,我是平独鹤,是带走了四分之一的金鹏王朝遗产。这些年我从未寻找过大王及其后裔,但没有故意失联。当年说好的,是让大王来寻我。”
独孤一鹤简单地提起旧事。
五十年前,四位辅臣平分遗产,谁都不会天真地认为只要有钱就能复国。
上官谨作为金鹏大王的叔父,负责把他抚养成人。
另外三位大臣带着遗产更名换姓,去江湖里建立一方势力。
分别时,都知道对方的化名是什么。
待来日各自闯出一片天时,上官谨自是能听到江湖传言,就带大王来寻他们。
“我在江湖飘零多年,辗转练出刀剑之术。三十年前,带艺投入峨眉时未尝没有借势复国的想法。但等了一年又一年,我变成了峨眉掌门,始终没有再收到大王的消息。”
他惨然又自嘲地摇头,“我承认,年纪越大越不希望重见故人,我也不会主动寻找故人。有的面具戴得太久,成为自身血肉的一部分,我已经不想摘下来了。”
“独孤一鹤,这个名字是假的,但经历是真的,付出的感情也都是真的。我要如何痛快地斩断这些真,义无反顾地回到过去的身份里?”
独孤一鹤说着,似有若无
地扫了一眼柳不度,“也罢,你们还年轻,有些事无法完全感同身受。”
话到此处,他站了起来。
“我可以跟你们走一趟,但是没这样容易。只凭两位的几句话,我就往太白山去,岂不是白闯了五十年江湖。”
老江湖了,不可能随随便便跟人走。
他也有一套说辞,“如果你们是峨眉敌人派来的,处心积虑调查出金鹏旧事,捏造了大王被害的故事,诱导我进入一个陷阱中呢?”
凉雾还真不能说这种假设毫无道理,“你有什么条件?”
独孤一鹤从墙上取下了他的剑。
“证明给我看你们的诚意。江湖人的证明方式说简单也简单,如果你们是诚心相邀,必是不惧与我一战。你们敢吗?”
世人皆知峨眉掌门的武功位列高手榜上。
与他一战,必要有赌命的觉悟。比起动动嘴皮子地劝说,来人有赌命的觉悟,是叫故意设局的可能性降至最低点。
凉雾瞬间想通其中逻辑。
不止于此,这一战必然发生的原因,独孤一鹤已经点出了。
假设此行顺利灭杀霍休,青衣楼树倒猢狲散,必是会带着一百零八楼的流言四散江湖。
独孤一鹤为什么要杀霍休?金鹏王朝旧臣的身份会不会外泄?会给峨眉带来什么危险吗?他必须思考这样的问题。
平独鹤会想也不想就去为金鹏大王报仇。
独孤一鹤却早就不愿也不能揭下峨眉掌门的面具了。三十年的峨眉生涯,让这里成为他骨血的一部分。
峨眉掌门不能轻易与人离开,事关峨眉的尊严。
“好。”
“如你所愿。”
凉雾与柳不度的两道应答声接连响起。
独孤一鹤正想说你们可以一起上,但见对面两人先一步眼神厮杀上了。
凉雾转头,以眼神警告柳不度‘别忘了,是我带的路,你不许抢怪!’
‘不!必是我先。’
柳不度针锋相对。
他不愿长篇累牍地解释时偏让他来,他想要领教峨眉掌门武功时让他等下一轮,有何道理?!
凉雾微笑。
看吧,她早就料到的。让这人跟来峨眉,有便利也必有麻烦,利弊都很明显。
柳不度毫不在意此行峨眉原是他强求来的,既然强求那就强求到底了。
独孤一鹤:……
突然有种心塞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自己被当成了什么奇怪的战利品。
若非他老成持重,近些年脾气温和许多,必要讥讽一句——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们还敢“眉目传情”!
“行了,听我的安排,拿剑的先来!”
独孤一鹤快刀斩乱麻地给两人做了决定,他还没落魄到不能选择对手。
可这话一出口,他更加心塞了。好似自己成了主动跳上砧板上的肥鱼,等人瓜分他的尸体。
凉雾不甘地瞥向柳不度的长剑。
用剑的,凭什么有优先权?她要有小情绪了,这个江湖有武器偏见。
要说固有观念,话本里的剑修明明是最穷的。也不对,柳不度与穷不沾边。
柳不度似乎不经意地转头回望凉雾。
他目光冷淡,淡到似乎没有温度,但还是一不小心泄露了一丝拨得头筹的喜悦。
这一缕喜悦被凉雾捕捉了正着。
凉雾瞪了对方一眼。
好,好,好!你给我等着,我们来日方长!
独孤一鹤带路,“我们去演武场。记住,我不会手下留情。要引蛇出洞就要假戏真做,能否让我重伤的消息自峨眉传出,就看两位的本事。”
凉雾与柳不度迅速收起旁的情绪。
两人对视一眼,暗道老江湖给出了难题。
杀人不过头点地。
比起杀独孤一鹤,要将他打到看起来重伤但又不能真伤了根本,这才有难度。
何况,防人之心不可无。
独孤一鹤是否会配合地在金鹏大王坟前演一场戏,不是这一刻他表态同意就稳妥了。万一他在比武过程中,故意杀人灭口呢?
这叫气氛再度肃杀起来。
独孤一鹤在心里满意地点头。
对喽!这才是他熟悉的江湖感觉,没有变成奇奇怪怪的形状。
等三人行至演武场,正值巳时一刻。
这个时间点,绝大多数的峨眉弟子都照惯例在演武场习武。
今天依旧是苏少英指点众人用剑。
弟子们看到掌门忽然出现,都是有些意外。
等听到掌门宣布他要与来访者比武以解决一些旧怨,全都无比惊讶。
人群不免交头接耳。
距离苏少英最近的弟子问,“苏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你听说过吗?”
苏少英摇头,他也迷茫得很。
另一侧,大师姐马秀真偷瞥了一眼大师兄。
她没看错的话,一个时辰前是张英风给师父传了信,很快就有侍僮把一男一女两位陌生人引向山顶。
马秀真没有急迫发问,而是静观其变。
张英风却是脸色白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传了一封信,居然会引起了一场比试。
有人上门武斗不稀奇,奇就奇在居然是师父主动迎战了!
“肃静!”
独孤一鹤眼看众人交头接耳,眉头紧蹙起来。
今日之前,他尚无实感,峨眉门风竟是懈弛至此。
此去太白山,与霍休那厮会是一场恶斗。
他若无法再回来,真能有人继承他的衣钵,将峨眉玄真观继续发扬光大吗?
独孤一鹤扫过七个亲传弟子。江湖人送外号“三英四秀”,但自家人知自家事。
七个弟子各有缺点。
张英风过仁,苏少英太傲,严人英性莽。
马秀真少了一丝武学天赋;
孙秀青过于感性,不遇良人只怕为情所困;叶秀珠缺乏对门派的忠诚,石秀云性情急躁冒进。
独孤一鹤心底默数了一遍,不由感到满心苦涩。
今日果,昨日因。徒弟们的缺点要怪谁呢?不就是他作为师父的失责。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必定抓紧时间改造峨眉。
如果不能……
独孤一鹤必须作好最坏的打算。
他环视一圈,最终选定了马秀真代理掌门一职。
有时天赋很重要,但是勤能补拙。
掌门一职可以不是武功最高的人,但要有足够清醒的头脑。
“今日比拼,不论结果如何,乃是我与两位小友的私事。输赢成败,尔等不准干预,往后更不得报复!”
独孤一鹤喝问,“都听到了吗!”
众人心中疑惑,怎么就扯到输赢成败了?掌门对付两个年轻人,难道还会输吗?
不过,众弟子还是稀稀疏疏地回答听到了。
独孤一鹤竖起眉毛斥责,“瞧你们,像什么样子!是没吃早饭吗!再回答我一遍,你们发誓谨遵掌门令。”
这时,众人才心头大震,意识到也许有大变故要发生。
全都神情严肃起来,齐声回答,“弟子发誓谨遵掌门令。”
“记住你们的誓言。”
独孤一鹤强调,“如违誓言,代理掌门可将他逐出峨眉。”
他又点名,“马秀真,你上前一步。”
“弟子在。”
马秀真心头一凛。
她朝前一步,就见象征着掌门身份的令牌被递到她的面前。
独孤一鹤交付令牌,“今日一战后,我将闭关修行。你代理峨眉玄真观的掌门一职,愿你重振峨眉威名。”
马秀真完全不敢置信。
师父竟然
传位给她了,这与坊间的传闻根本不符合,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一刻,马秀真没能伸手去接令牌。
“呵!”
独孤一鹤嗤笑一声,将令牌直接砸到马秀真的手里。
“让你接,你就接!你七岁入峨眉,我收你为徒。整整十五年了,你口口声声谨遵师命,字字句句维护峨眉荣耀。”
独孤一鹤严肃质问,“现在真的要你担责了,你不想、不敢、不愿意了吗!”
“弟子……,我……”
马秀真不是不愿意,也不是不敢,她就是没想过,从来都没想过。
她被这个消息砸得惶恐无措,不知从何说起。
转头看了入门更早的大师兄张英风,又看向传说里掌门继承人苏少英。这两人也都是一脸懵,但都没有妒忌之色。
马秀真憋了半天,只找到一句话,“我没有准备好。”
独孤一鹤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悲悯。
“傻徒儿,为师再教你一课。危险与机会出现的时候,往往不是你准备万全的时候。从来都是如此,这就是江湖啊!”
谁不是这样呢?
此时此刻,他站在演武场宛如交代后事,不也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独孤一鹤很少直接夸奖徒弟,今天破例对马秀真说:
“无需自寻烦恼。何况在为师看来,所有弟子之中,你的准备就最是充足的,可以担任掌门一职。”
马秀真似有所悟,不再多此一举地问选择她的具体理由。
“徒儿领命。”
马秀真郑重地接下了掌门令。
独孤一鹤又对其余六位亲传弟子说:
“从今往后,尔等当同心协力,帮助代理掌门稳定峨眉局势。同门相扶,切莫恶斗。听懂了吗?”
苏少英不知道师父口中“恶斗”一词是否在点他。
虽然乍闻由大师姐代理掌门,他确实好生失落,但也没有委屈不甘。
就是迷茫,为什么师父不选武功最好的徒弟做掌门呢?
回想以往,师父确实从没亲口说过要他接位,想来并非以武功高下来安排掌门一职。
苏少英给出了坚定的承诺,“徒儿必定全力辅佐马师姐。”
其余五人也陆续保证遵守师父命令。
“这样就好了。”
独孤一鹤交代完了这一切,便让所有弟子都退出演武场。
“刀剑无眼,你们都退出十丈开外。不论发生什么,不得靠近。”
等峨眉众人退下,演武场仅余三人。
凉雾站在一侧,瞧着用剑的先上了。
独孤一鹤略去那些的战前致辞,直接拔.出长剑,对柳不度说,“开始吧。”
话音即落,剑光迸出。
独孤一鹤以刀剑双绝著称。
他在拜入峨眉前,刀法已然大成,后习得峨眉剑法,自创了「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
他将刚猛刀式融入灵秀剑法中。
那不是一般的刚柔相济,反倒是霸道里带上几分捉摸不定的邪意。
加以几十年的雄浑内力与丰富对战经验,让他独步武林多年。
这样一位峨眉掌门,几乎不可能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击杀,更不提是要将他生擒。
柳不度直面刚邪之剑,心里清楚他如果无法在五十招内致胜,极有可能不敌。
偏偏,今日断不可杀了独孤一鹤,这就有趣了!
柳不度的剑挥了出去。
速度极快,似电光闪过,却不见雷霆之威。竟似云山雾罩,将独孤一鹤困于其中。
十丈开外,峨眉弟子愁眉紧锁。
没人看懂演武场上的战况究竟如何,可这时谁都不敢问个究竟了。这才终于后知后觉为什么掌门人要选定继承人。
凉雾在旁观战,顿有所感。
这次,柳不度的剑不似书肆之遇时的辉煌迅疾,倒似制造了一场重云锁城。至刚至柔也就无我无他,构筑了无法攻破的迷城。
凉雾看着浓云深深,忽觉仙踪难觅。
她想起了逍遥派留下的谜题,想起了那五年半,她日复一日地妄图参透缥缈峰浓雾。
何为逍遥?
云雾尽头,有没有真正的逍遥呢?
答案仍是未知。
不过,她顿悟到了一件事。
逍遥在哪里,或是有一个正确答案,但对每个人来说答案又不一样。
于她而言,没必要着急破开重重雾瘴。
因为我本是道,道即是我。我即生道,迷雾亦为逍遥,如臂使指,万物为我所用。
这时,识海的游戏面板上,武学一栏忽然新增一项。
【武功】通天之术(自悟,初级)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千钧一发
第二十六章
演武场上,独孤一鹤被困剑光迷城之中。
他亦是心生错愕,不曾想到闯荡江湖五十载,有一天竟会被困在年轻人的剑下。
剑似浓云遮天蔽日,叫他被困愁城。
他试图突破封锁,杀出一条重得自在的明路。奈何浓云千变万化,无处不在,叫他束手束脚起来。
独孤一鹤心惊。
以剑观人,柳不度的这种剑法从何而悟?这一座迷障深深的愁城缘何而来?
这个年轻人若没有相应体悟,无法使出如此剑式。
若有类似感触,这种“困”来自何方?这不是困于情,亦非困于心,倒像是……
独孤一鹤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那必是很久远的事,早于他进入峨眉,是他在江湖飘零时的一种感觉。
究竟是什么呢?
高手对战,容不得走神细思。
独孤一鹤全神贯注,试图攻破围城。
时间一点点流逝,三刻钟过去了,他的内力与体能被迅速消耗,已然消耗四成。
终是只能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而他无法击败这个年轻人。
“到此为止。”
独孤一鹤话一出口,说止即止,顺势收剑。
峨眉弟子瞧不懂演武场的比试,只能大概看出两人过了百余招,掌门奈何不了年轻剑客,对方也伤不到掌门。
这已经极不正常!别忘了那可是独孤一鹤啊!
此时,独孤一鹤主动叫停。
这种行为是不是认输已经不重要了。重点在于我方有停的想法,对方就一定会停吗?
如果对方乘机奇袭呢?就算主观想停,万一不受控地剑出必要见血呢?
峨眉弟子均是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不顾掌门命令,喊出停不得。
柳不度的剑,不存在那些万一。只有他不想,而没有他不能控剑一说。
在独孤一鹤叫停后,他的剑迅速归鞘。
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困境倏然消失了。云开日照,峨眉演武场重回一片舒朗景象。
柳不度:“多谢独孤掌门指教。”
独孤一鹤:“谬赞了。我可没能指点你,反倒是你出了一道难题困住我。”
柳不度:“旁观对方解谜,不论这个谜题有无被揭开,他的解题思路就是一种指教。”
独孤一鹤明白了。好家伙!原来他是被用来试错了。
“这样说来,我未能赢,你很遗憾了?”
柳不度:“谈不上遗憾。大道三千,你能走成功的路不一定适合我。而我若是只会重复前辈之路,又何谈入道呢?”
“哈哈——”
独孤一鹤很久没有爽朗地笑了。
今天被往日暗影缠上,本是最不该笑的时候,他却是笑了。
“甚好!甚好!”
独孤一鹤非常欣慰,“江湖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非常好!”
想他前半生困于复国诺言,后半生也未能带领峨眉更上一层楼。
他也曾力求自创武功,到底没有追求更高的境界。现在得见人才,岂能不喜。
独孤一鹤大笑过后,只觉一阵胸闷。
见识不世之才,是有代价的。他被耗费了四成功力,而他今年已经六十有六,不再是迅速恢复体力的年轻人了。
即便如此,独孤一鹤佯装无事,抬手请柳不度离场。
柳不度微微颔首,握剑退至一旁。
他走得慢,但步子很稳。
只有非常熟悉他,才会发现他的脚步比平日重了很多,这是力竭而尽力隐瞒的表现。
凉雾将这
种脚步变化看在眼中。
作为被追踪了九天九夜的当事人,她岂会不知道柳不度的步伐本来似仙踪无痕。这一场比试必是耗费了他的大半精力。
柳不度面无异色地对凉雾说,“成与否,接下来就看你了。”
“小凉姑娘。”
独孤一鹤在场上喊,“轮到你了。”
凉雾很清楚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独孤一鹤无法独善其身,他必定也已疲乏,内力很可能已经被消耗将近一半。
接下来,到了考验她的时候。
万万不可重现蜘蛛巢内的失误,用力过猛将人给打残了。务必保留对方的实力,才能完成诱捕霍休的计划。
凉雾抬步欲入场。
十丈开外,忽有劝停声。
“师父,何不改日再战。”
张英风自责不已,是他转送信件给师父,才招来了这场比斗。
他旁观了第一场比剑,越看越看不懂,因为不懂而心惊胆战。
此时,他终是忍不住出声,“不论有什么往事纠葛,都不用急于在今天做个了断。”
张英风又要劝凉雾,“凉……”
“噤声!”
独孤一鹤即刻呵止了大徒弟的话,“张英风,你是要忤逆师命吗!我说了,你们不得干涉此战。现在不许劝阻,将来不许报复。”
他进一步责问:“今天我尚在人世,你就要违背师父命令。倘若我有一天不在了,你还把谁放在眼中?!”
“不、我不是、我没有……”
张英风被严厉问责,如遭到当头一棒,都有些语无伦次。
他怎么可能违背师命,他明明是担忧师父的安危,不想师父受伤啊!
凉雾暗叹峨眉大师兄的性情纯良。纯良未尝不好,但仍不懂独孤一鹤的用心良苦。
要是让张英风把问题问出口,等于是劝阻她收手。
孤独一鹤知道这场比斗不可能终止,也知道他必会重伤。
哪怕有掌门命令,峨眉众人心里也会对不愿意收手的挑战者心有不忿。
这种不忿利于峨眉发展吗?
如果年轻一辈之中有人能独挑大梁,那么不忿也就不忿了。峨眉偏生没有出现惊才绝艳的年轻领导者。
独孤一鹤必会考虑他一旦战死,峨眉必须要全面蛰伏。
那种时候,减少无谓的结怨对众弟子来说才是有利的事,更不谈是与高手结怨。
张英风关心师父,却缺乏为门派考量的长远之计。
凉雾可以体谅其中原委,今日也是利用了一把张英风传信,对他的劝阻谈不上有意见。
只是这人不改一改性子,将来会否在行走江湖时摔跟头,她可保证不了。
张英风被训斥得讷讷不言。
独孤一鹤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大徒弟一眼。
怪自己,这些年没有让七个徒儿真正接触过江湖险恶。
世人皆说他高傲威严到刚愎自用。
如果他真有传言的八分严苛,也不至于养出这些性情简单的徒弟了。
独孤一鹤再次告诫众弟子,“谁都不许干涉今日的比斗!是我希望了结旧怨,绝不容任何人阻挠我,让我背上胆小拖延的恶名!”
掌门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谁也不会阻拦了。
凉雾上场,抬手示意,请对方出招。
独孤一鹤再次挥动了手中剑,这一次却未再用刀剑双杀之式。
剑锋一转,邪光尽出。
江湖传闻,他懂得几种非常邪门的功夫。
在带艺投入峨眉后,习得峨眉灵秀剑法。自从成为掌门,不再使用早年的邪异武功。
二十多年了,他懂邪门功夫之事沦为茶楼酒肆里的传说。很多人听过,从未有谁见过。
今天,邪功再现。
当它以剑而出,居然妖异地化直剑为曲钩,似毒蛇游走般闪动。
峨眉弟子背脊生寒,如梦初醒,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江湖传闻。
为什么老一辈说七大剑派的掌门之中,以独孤一鹤的武功最为不可测。
独孤一鹤心有思量,对付霍休必是不能用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
峨眉掌门的看家本领,必是被暗中筹谋已久的老狐狸反反复复地针对性研究。
他必须换一门功夫,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多年不用,现在需要一个人练手,刚好凉雾撞上来了。
凉雾心道来得好。拿人练手,也是她想要做的事。
适才观战,心有所悟。我即生道,以万物为用。
小无相功因为无形无相的属性,而能仿效天下武学。
这个模拟范围还能扩大一些吗?可以不限于武功招式,去拟造自然之相吗?
理论上应该可以。
因为有的武学以大自然为根基而创造,小无相功能模拟此类武学,为何不能探究其本源呢?
到那一步,也许就不该称为小无相功。因为发生了质变,它核心要义有了变化。
凉雾对名称概念毫不在意,就是尝试起这个想法。
令她印象最深的自然现象,当属缥缈峰上的雾气。
它的来历与归处都是一场迷雾。不可追,无处寻,令人叹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
柳不度就见演武场上蓦然突变。
以凉雾为中心,平地生雾。
当浓雾急速蔓延,旁观者的视线被模糊,再也无法看清比武双方的具体情况。
独孤一鹤直面雾气来袭。
距离相近,他仍能看清凉雾,但手中剑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雾,无孔不入。
它化作千般利刃展开攻击,又似坚韧丝线缠绕剑锋。
缠斗之间,他陷入迷雾深处。
在这里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渐渐地,他能感到内力在流逝,却无法精准判断还有多少生机。
独孤一鹤不知是哪一刻居然看不到凉雾了。
他被雾锁重楼,再也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而只剩无尽虚无。
这一刻,体内血液一点点地变冷,好似再也生不起争斗意志。
他的意志开始动摇,对未来不再报以任何期待与不甘,而过去的奋斗与遗憾在虚无中也都失去了意义。
这时,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困顿感再次出现。
独孤一鹤终是想起它是什么。
他年轻时行至滇南,误入一个奇怪岩洞,心生感触。用以一句话概括——绝地天通,天人有别。
以他当年的武学境界,不可触碰那种感觉。
为了避免走火入魔,将那段感触故意封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数十年来,不再想起。
最初是不能,后来是没了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劲,直到今天旧感重来。
他惊觉原来已经完全记不起岩洞内的场景。
唯有当时八个字的自我示警,成为记忆里的幽微烙印。
思及此,他体内忽而真气乱涌。
本就无孔不入的雾气,在他丢失防御屏障的一瞬,是如汹涌潮水将他淹没。
霎时,独孤一鹤力竭。
他以剑撑地,却没能完全站住。“砰”的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凉雾顿感情况有变。当即收式,让大雾顷刻散去。
怎么回事?与独孤一鹤的比斗时间,比她预想的要短了一些。
雾散,被遮挡视线又恢复如初。
凉雾就见独孤一鹤脸色奇差,距离面如金纸也就是一步之遥。
“噗——”
一股鲜血从独孤一鹤口中猛地喷出,染红了他的前襟。
“师父!”“师父!”……
三英四秀无不关注演武场的情况,发现独孤一鹤跪倒,都不由惊惶出声。
独孤一鹤直接抹去嘴角鲜血。
这一口血吐出来,反倒让他积郁混乱的真气舒畅了一些。
“你赢了。”
独孤一鹤对凉雾说,“愿赌服输,我随你们走一趟。”
凉雾凝眸,急速打量对方。
自己的练手实验应该掌控了分寸,想以钝刀子伤人的方式将人困在重雾中,一点点消耗对方的武力。
独孤一鹤坚持的时间没有预计得长。
是他将计就
计,为了让重伤之说传出峨眉,还是在比斗过程中有了某些意外?
凉雾不能确定,可也配合地把这场戏演了下去。
“明天就走。还要交待什么,你抓紧时间吧。”
“走?”
严人英听到师父伤重竟不养病,不顾许多地跑至演武场边,惊声询问,“师父,您要去哪里?”
独孤一鹤不耐地扫了严人英一眼,懒得多话了。
“都说了让你们不要插手为师的私事,真就是屡教不改。”
马秀真明白师父去意已决。
当他选定代理掌门时,已经做好了此去无法生还的准备。徒弟与门人的劝说,只会成为师父完成最后心愿的阻碍。
“严师弟,你莫要多问,退下!”
马秀真站了出来。
即接掌门令,不论她心里有多少的不舍不安,从今开始就必须做掌门该做的事。
严人英冲动地大喊,“马师姐,你怎么能看着师父去送死呢!”
马秀真板起一张脸,“师父三令五申,不准有人插手这场比试。你屡教不改,自今日午时起,罚你思过堂面壁七日。”
严人英梗着脖子,显然不服。
他回头去看师父的的态度,但见独孤一鹤十分欣慰地对马秀真点了点头,明显是支持这种处罚。
马秀真眼神锐利地环视一圈峨眉众弟子,“诸位,可有质疑?”
众弟子皆是静默。
“很好。”
马秀真心里清楚众人不免背后嘀咕,不可能快速转变心态遵从她的话。可再难,她也要走出第一步。
马秀真:“承蒙两位义士指点峨眉弟子,今日比武已经结束。大家散了吧,继续你们的日常课业。”
峨眉弟子踌躇片刻,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等人走远来,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响起。
演武场边,只有独孤一鹤的亲传弟子还没有走。
马秀真没再敢赶人,而是看向独孤一鹤说:
“师父,您要远行,我等不会阻拦。但还请您带上一位徒弟照顾您,可以吗?”
苏少英主动请缨,“让我去吧!”
“你不能去。你要留下教授剑法。”
独孤一鹤不让武功最好的徒弟跟着。
哪怕苏少英的功夫好,但也只是在峨眉范围内,摆到霍休面前不可以一战,还不如让他留下助马秀真稳定人心。
独孤一鹤目光扫过其他徒弟,点了一个人。
“秀珠啊,你随为师走一趟。如果要做传信之类的事情,你多少也是个帮手。”
“我?”
叶秀珠大吃一惊。
这个选择也大大出乎其余六人的预料。
独孤一鹤的七位亲传弟子中,以叶秀珠的性情最为腼腆。她连谎话都不会说,更不谈与人周旋争斗。
孙秀青愁眉紧锁,让叶师妹跟着师父,到底是谁照顾谁啊?她想要劝说不如自己去。
独孤一鹤摆摆手,“就这样决定了。以往我疏于对你们的关心,这次远行该是最后一次了。你们都让一让秀珠,别与她争,我带着她出去见识一番。”
这话听着没错,但要结合实际来看。
众人都不敢说师父你看起来也不是去游历的,倒像是赴一场必死的约。
不过,也许这就是要带上叶秀珠的原因?
师父想要在最后的时光里,对七位弟子中性情最软弱的那位言传身教?
马秀真猜想着,但又隐隐觉得不只于此。
她不再劝阻,转而叮嘱叶秀珠,“叶师妹,你快准备。明天起有劳你照顾师父了,将所需衣服药材都带上。”
“哦,好的,我去准备。”
叶秀珠恍惚地点头,抬步就要往南走。
她立刻被孙秀青扯了扯衣袖,示意她走错方向了。往南是下山,整理东西该是往北走。
凉雾与柳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恐怕独孤一鹤点名带走这位徒弟是另有用意。
不管是什么用意,返程路线由两人决定。
这次回程预计行走十三天,比来时多四天,以供经历了这场比斗的人暗中恢复体能。
如果一切顺利,预计在十一月十七日,返回宝鸡城。
*
*
十一月十七。
入夜,宝鸡城忽然飘雪。
陆小凤耸了耸肩,抖落一身雪花。
他瞧着愈发阴沉的天色,暗道一句幸好。
幸好一个时辰前走水道,把阎铁珊从珠光宝气阁给绑了出来。要是迟些再做,河水会更加冰冷刺骨。
陆小凤不喜游泳。
几年前他还是一只旱鸡仔,差点就投河了。
也没想过后来练出了泳技,但是很少在水中徜徉。谁家小鸡没事找事去游泳玩。
今天却走水路潜入珠光宝气阁,真是一条不在计划内的道路。
自凉雾南下入蜀,过去了二十三天。
陆小凤留在宝鸡城,一边应对柳余恨,一边要设法私下联络阎铁珊。
假设走常规路径,见阎铁珊必须通过他的总管霍天青。
也不知自己的运气是好是差,这段时日霍天青不在宝鸡城。他从西北前往沿海城市,去了遥远的泉州。
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十一月初举办她的七十岁大寿。
霍天青作为珠光宝气阁的代表,十月中旬带着贺礼出发,预计在一个月后回来。
陆小凤获知这个消息后,想着正是绕过霍天青,悄悄地暗中直接接触阎铁珊的时机。
但要见到一个不外出的人,无法制造半途偶遇,只有潜入对方家中。
珠光宝气阁内藏众多宝物。为了防止偷盗,保护不可能不严密。
不论是司空摘星或是楚留香,都没有听说他们顺利潜入珠光宝气阁的事迹。
当然了,偷王与盗帅都不会随便出手,他们不去珠光宝气阁可能只是不想去。
陆小凤却必须去,他拉上了柳余恨。
想要迷惑一个留在身边的探子,就是真的把对方当成万能的助手。
珠光宝气阁环水而建。
陆小凤借口不善泳技,将勘察阎铁珊住宅四周水道的重任交给了柳余恨。
两人整整勘察了二十二天。
直到昨天,终于摸清了阎铁珊的具体位置,但霍天青也回到了宝鸡城。
今天,陆小凤表面上递出了拜帖,约定在后天与他见面,转头却与柳余恨说提前行动。
这样做的理由很充分。
上官丹凤点名要阎铁珊去向大王牌位前认罪,又不是要见霍天青。
反正摸查了二十多天,出入珠光宝气阁的路线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何必多走霍天青的那道关卡,更是趁着这位霍管家刚刚回城忙于处理堆积的事务,去他家偷人。
对此,柳余恨找不到反驳理由。
接下来就是一偷一个准。
阎铁珊的武功不够高,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陆小凤堵嘴绑了。
陆小凤并非不想问清当年实情,但是碍于柳余恨在旁。
阎铁珊要是澄清了他不是青衣楼楼主,那么自己又要演一出不听不听,明天一定要带人去坟头的戏码。
不如等一等,等他把柳余恨支开之后再问。
支开柳余恨片刻不难。
陆小凤表示阎铁珊已经抓到手。
他相信凉雾不日就会带着好消息回来。等凑齐独孤一鹤,就可以再上太白山。
这些事都得知会上官丹凤一声,需要柳余恨帮忙联络。
半个时辰前,成功把人支走。
陆小凤弄醒了阎铁珊,不出意外地从他口中获得了不同版本的金鹏王朝往事。
不存在背叛,明明是大王没有来找他,而他与青衣楼更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陆小凤不会只听一面之词,要求阎铁珊亲自去找上官丹凤对峙。
对此,阎铁珊倒是极其不情愿。
往事已矣,五十年了,他已经不想再为虚无缥缈的复国付出什么。
至于他曾经分到手的那笔复国财产,早就成了珠光宝气阁的一部分,吐出来是不可能吐出来的。
那可由不得阎铁珊。
这厮就算与青衣楼无关,但与引出霍休的那步棋息息相关。
陆小凤特意把藏人地点换了一处,谨防柳余恨通知上官丹凤,对方派出杀手。
做完这一切,他拍拍手离开。
计划顺利进行中,没有意外,很好!
陆小凤进入一条暗巷,准备抄近路在前方十丈转弯,就能返回客栈。
此时,陆小凤听到不远处传来金属与布料摩擦声。
相处了二十多天,他已经熟悉这个声音,是柳余恨左手装的那只铁球碰撞衣袖的响动。
看来柳余恨的联络速度也挺快。
陆小凤正想着,忽而脚下一滞。
暗巷里有一只大号的破竹筐,堆满了烂菜叶子与鸡骨头等物。
他走过好几次暗巷,知道这个竹筐是客栈用来临时存放厨余垃圾的。
眼下,却从筐里倏地站起一个人。
女孩,大约十三四岁,蓬头垢面,像一只泥坑里打滚的猫。
陆小凤定睛再看,发现破竹框的底部竟有血迹。
血渗入雪。皆因此地光线太暗才会看不清楚,否则是非常打眼。
“四条眉毛,你就是陆小凤。我、我找你有一件很要紧的事。”
女孩说着,跌跌撞撞就要爬出竹筐。
陆小凤一头雾水,为什么要找他?
等一下,这个小姑娘的长相有一点点眼熟,眉眼间与他认识的某个人有共同之处。
陆小凤一拍脑袋,他想起来了。
这人与上官丹凤长得有些像,这般年纪,难道是上官雪儿?她不该是受惊过度,在某个地方静养吗?
陆小凤压低声音问:“你是上官雪儿。”
上官雪儿:“你知道我?”
此时,一种本能的直觉忽上陆小凤的心头。
绝不能让柳余恨知道上官雪儿找到这里来了,上官雪儿应该是带着那群人的秘密来的。
她出现在柳余恨面前,可不就是要戳破真相,那就会破坏针对霍休设置的引蛇出洞计划。
陆小凤听到柳余恨自带的熟悉金属摩擦声越来越近。
他对上官雪儿忙不迭地摆手,示意她先回到破框里,有话等会再说!
上官雪儿犟着不听,她一边跨出竹筐,一边想要再说点什么。
陆小凤急得,正要冲上前去一把捂住上官雪儿的嘴,但见她忽然歪头,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怎么回事?
下一刻,发现一道身影自天而降,是书肆老板柳不度。
陆小凤还来不及问柳不度怎么来了,但听闻渐近的金属摩擦声也停住了。
不远处,有人叫住了柳余恨,那是凉雾的声音。
转角口,凉雾喊停了柳余恨:
“幸不辱命,我将独孤一鹤带来了,明天可以再上太白山。柳余恨,你在这里,陆小凤呢?”
柳余恨:“他应该回客栈了。”
凉雾:“你们找到阎铁珊了吗?”
柳余恨:“是。”
凉雾:“能带我去看一眼吗?”
柳余恨:“行。”
两人变化方向,朝着远离客栈的位置走去。
暗巷里,陆小凤猛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千钧一发,没有出现纰漏。
这才放心下来。
他看向空降的柳不度,问:“是你及时出手,打晕了上官雪儿?我是说,这个竹筐里的小女孩?”
柳不度一言不发,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陆小凤。
陆小凤被看得讪讪笑了起来。
他确信没有解读错误,这个眼神就在问他怎么能在关键时候出岔子?
是不是要力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光荣称号?
连一个上官雪儿也制止不了,这不就是简简单单一招,把人从背后打晕就行了。
陆小凤能说吗?他真不是心狠手毒的人,下意识里没有把人打晕的选项。
搁在平时遇上不想见的女人,他只会溜之大吉。
陆小凤灵光一闪,立刻找到了辩解的托词:
“我这是和朋友学的。西门吹雪说,‘剑不是用来背后杀人的,若在背后伤人,就不配用剑’。1”
柳不度眯了眯眼,这话是拉踩谁呢?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终
第二十七章
凉雾在柳余恨的带路下,没能见到被绑的阎铁珊,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这在意料之内,猜测八成是陆小凤故意支开柳余恨,换地方把人藏了起来。
凉雾本次返回宝鸡城客栈,没有走地面,而是走了屋顶。
登高望远,遥遥就见陆小凤在暗巷里迟滞不前,似乎在与一只垃圾筐对峙。
当时,柳余恨所在位置与陆小凤只差一个转角的距离。
陆小鸡与垃圾筐大战三百回合,这有可能吗?
别人演不了这种滑稽戏,但主角换成陆小凤真就不好说了。
凉雾谨慎起见,还是迅速把柳余恨引开,以免他撞见对引蛇出洞计划有碍的事。
事后证明这一步棋走对了。
等返回客栈,发现陆小凤没事人一样在房里喝酒。
他的客房里酒香肆意,浓到熏人醉,闻不见其他气味。
柳余恨闻着酒味,微微皱眉。
陆小凤仿佛没看到这人的表情。
他与凉雾欣喜地打起招呼,“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阎铁珊,我已经绑来了,你是不是把独孤一鹤也带来了?”
“是的。”
凉雾说,“但独孤一鹤拒不承认背叛金鹏大王。只因他输了比试,愿赌服输地走这一趟。”
凉雾把戏演到底,“独孤一鹤声称从未见过炎飙,他也不是青衣楼的人,要亲自与上官公主说个清楚。如果公主有需要,他必效犬马之劳。不过……”
陆小凤配合地追问,“不过什么?”
凉雾:“独孤一鹤受伤颇深,我看他也没多少力气做帮手。详情,我在来路上已与柳余恨说了。
另外有件事,我刚才去看阎铁珊,他不在原来的藏人地点,是你转移了他?”
柳余恨紧盯陆小凤,就怕从他口中听到嘴的鸭子飞走了。
“是的,我把人换了地方。”
陆小凤承认得很快,还把这样做的黑锅直接甩给霍天青。
“珠光宝气阁在宝鸡城盘踞多年,等霍天青作为管事发现老板不见了,势必要地毯式搜索。我把人直接关到城外,明天上山顺路就能捎走他。”
陆小凤的语气得意扬扬,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柳余恨忍不住出声确认,“人在哪里?那个地方安全吗?你确定人不会逃走?”
‘只要你不知道地点,阎铁珊就能安全。’
陆小凤把实话放在肚子里。
他开口保证:“他逃不了的。他被封死穴位,不能用武功。更是被我绑住,反锁在荒无人烟的地下室。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以静制动,不能让霍天青发现异样。”
陆小凤不等柳余恨再问,反手用一堆问题淹没他。
“你与公主联系上了吗?明天我们上山,该不会见不到丹凤公主吧?这段时日一直没有丹凤公主的消息,她没有被青衣楼缠上?”
柳余恨被连珠炮的问题问得再度蹙眉。
陆小凤又说,“不知霍天青什么时候会发现阎铁珊不见了。我们今天向霍天青递出拜帖,他会不会怀疑我们?来客栈找麻烦啊?”
柳余恨听到霍天青的姓名,本是蹙着的眉头皱得很紧了。
他只答了一句,“明天卯时,出发上山。”
陆小凤可不会轻易终结问话,尤其是他已经知道对方不喜欢什么感觉。
“你到底是怎么与公主说的?你确定把情况送到了吗?你给我个准话。”
“我飞鸽传书,说你不日上山。”
柳余恨扔下这一句,转身就走。吵闹与酒味,陆小凤身上有他最不喜的东西。
“哎!你别走啊!”
陆小凤提着酒壶追出门。
柳余恨以最快的速度下楼。
陆小凤紧随其后,继续热情满满地邀请,“一
起喝一杯,今天我们也该庆祝大功即将告成了。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客房里,仅剩凉雾一人。
她看着这一幕不免好奇。
在自己离开的二十多天里,陆小凤究竟怎么与柳余恨相处?
居然让一个本该监视他的探子,到了恨不得绕着他走的地步。
玩笑之余,还注意到另一件事。
柳余恨对于霍天青这个名字,有着一种微妙的厌恶感。为什么?两人之前认识吗?
凉雾思索着,忽而感到气息有异。
不太对劲,陆小凤的客房套间里好像还有其他人。
先反锁上客房大门。
扫视客房外间。
这里一目了然,桌、椅与衣架没有藏人空间。
再推开里间卧室的门,室内有一张床、一个等身高的浴桶与一只衣柜。
浴桶空空。
凉雾弯腰看向床底。
赫然看到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胖男人。
六十多岁,昏迷中,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非常有钱。
这不是别人,正是阎铁珊。
凉雾眨眨眼。
很好!陆小凤是懂得藏人的,放哪里都不如他的床下。
还是不太对。
里间除了酒味,还有一丝血腥味。不是从阎铁珊身上传来的,而是从衣橱方向传来的。
凉雾警惕着,一把拉开了衣橱的大门。
随即正对上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
一个脏兮兮的女孩被堵嘴绑在衣柜里。
凉雾观察女孩有些眼熟的长相,低声问:“你是上官雪儿?”
上官女孩连连点头,又发出“呜呜”的声音,希望能被尽快松绑。
凉雾恍然,大概猜到了陆小凤大战垃圾筐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子,还有什么惊喜是自己不知道的?
区区一间客房卧室,总不能还藏着第三个人吧?
室内是没有藏人空间了。
凉雾将视线投向窗户。窗关着,但没有从内插.上窗栓。
径直推开窗户,左右观察。
就见在窗外的一丈距离,柳不度悬停在墙角暗影里,他好似一只潜伏在夜色里的幽魂。
两人的视线撞了一个正着。
凉雾无声地笑了。人在无语时,是会笑的。
陆小凤真是好样的!这厮要是有一天说把玉玺藏起来了,她也绝不会惊讶了。
“扣扣!”
客房大门传来声响。
陆小凤喊:“凉姑娘,是我。我们快来喝一杯酒,庆祝一下。”
凉雾深吸一口气,对窗外的柳不度招招手,示意他进来说话。
柳不度却轻轻摇头。
显然不想涉足过于拥挤的环境,还是外面的广阔天地符合他的心意。
凉雾不勉强,有人愿意留在外面也好,就当他在望风。
把窗户关上,打开总门。
陆小凤迅速窜进客房,反锁了房门。
把酒壶搁在一旁,讪笑着低声问,“你都发现了?”
凉雾指了指隔壁客房,示意隔墙有耳,“柳余恨呢?”
“没事,他早就换房间了。”
陆小凤指了指斜上方,“十八天前,他从我隔壁换到楼上离我最远的那间客房。”
话是如此,两人仍旧压低声音,以仅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交换消息。
凉雾:“你都对他做了什么?把他吓走了?”
陆小凤喊冤,“我能做什么,都是按你说的做。”
“可别,我可不敢当。”
凉雾绝不能认不存在的本领,“退一万步说,我什么时候教你藏人之术了?”
陆小凤:“某种程度就是你教的,是你教我偷人的。”
凉雾挑眉,这人会不会用词?!
“不是偷人,是绑架。”
“别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陆小凤简单概括了他做的事。
“我听你的指点,要稳住柳余恨,不让他怀疑我们已经看破骗局。
所以我以诚心待他,事事倚重他,次次询问他。我找他喝酒,我与他聊天,我都真信了自己将要把他当朋友了。”
陆小凤还夸奖柳余恨,“你还别说,这位的搜查本领不低,是他摸清了进出珠光宝气阁的错综水路。一个半时辰前,我和他把阎铁珊绑了出来。目前为止,还没看到霍天青大肆搜查的动静。”
凉雾非常确定柳余恨是被陆小凤缠怕了,不是谁都受得了一只鸡仔整天到晚叽叽喳喳。
算了,就如陆小凤所言,这些细枝末节不重要了。
凉雾问重点,“你有没有觉得柳余恨对霍天青的情绪有点微妙?”
“有吗?”
陆小凤回忆,“也许是我让他调查珠光宝气阁,把人压榨得太狠了,所以他不喜欢珠光宝气阁的管事。”
凉雾认为不止于此,“今天他给上官丹凤的那句传话,有点奇怪。他说你‘不日上山’,但没有表明你们把阎铁珊偷出来了。”
陆小凤沉吟片刻,“是有点怪,柳余恨的传信像是故意隐瞒阎铁珊的具体行踪。拖延这一晚有必要吗?明天上官丹凤就能见到人了。”
陆小凤不解,“难道因为柳余恨天生寡言?所以只简单写一句?”
“他是对你话少。”
凉雾认为这种汇报工作的态度有些古怪。
从谁获利谁损失来思考,“如果详说阎铁珊的位置,他今夜遭遇暗杀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绑人上山,这是柳余恨的功劳了。”
凉雾继续分析,“柳余恨对霍天青有微妙的不顺眼,而霍天青凭借珠光宝气阁管家的身份在宝鸡城扎根颇深。假设上官丹凤与霍天青已经暗中勾结……”
陆小凤接到,“今夜的刺杀任务多半会由霍天青一手策划完成。所以,柳余恨少传话是不想霍天青抢了他的功劳?”
这样猜着,他又推翻了这个理由。
“不对。相处了二十多天,柳余恨给我的感觉是什么都不在乎,他不会争功。”
“等一下。”
陆小凤想到另一种可能。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身残志坚的男人听命于一个女人?如果不为名也不为利,多半就是为了情。
“啧啧……”
陆小凤冒出一句,“我没见过霍天青,但人们都说他一表人才,年少有为。”
凉雾懂了,“原来是情敌之间的较量。不,更可能是单恋的痛苦。”
柳余恨爱上了他的公主,但是他很清楚公主与霍天青的暗通曲款。
因此,在汇报处置阎铁珊的进度时,有了一丝他认为没有大碍的隐瞒。
陆小凤连连点头,“我认为九成九是这样。”
凉雾摇了摇头,“这就是人性的幽微。利用感情很有风险,一步之差,满盘皆输。”
凉雾也就感叹两句,立刻转回正题,“上官雪儿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陆小凤是真的不清楚了。
“不知道,刚刚我回客栈,她突然从垃圾筐里窜出来,说是找我有要紧事。
幸好,柳老板从天而降,眼疾手快把人打晕,避免了她与柳余恨撞个正着。”
陆小凤把上官雪儿顺回客房,暂时藏到衣橱里。
又是忙不迭地去处理带血的垃圾筐,委托柳不度将它带远点一把火烧了。
为了掩饰房里的气味,他又匆匆去买酒,弄得一室酒气。
陆小凤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你就来了。”
“现在问。”
凉雾环视一圈,“你这里有纸笔吗?”
陆小凤:“有是有,你拿来做什么?”
“我做什么?你让她写出来。”
凉雾反问,“上官雪儿找你有事,但你把人堵嘴绑到衣橱里。你确定要让她立刻张嘴讲话?你保证她不会大吼大叫?”
陆小凤摸了
摸胡子,嘀咕一句,“有必要这样谨慎吗?”
凉雾微笑,“你说呢?明天就要上山,我不许在阴沟里翻船。你懂一些独门点穴手法吗?点了她的哑穴,让她把想说的事写出来。”
“遵命!”
陆小凤立刻摆出严肃脸,取来纸笔。
随后打开了卧室衣柜。
陆小凤一边点了上官雪儿的哑穴,一边对她道歉。
“事出突然,对不住了。上官丹凤的探子柳余恨,他也住在这家客栈。我不能让你的声音惊了他,有什么事你就写出来。”
这就松开了上官雪儿身上的束缚。
上官雪儿四肢重获自由,立刻跳出衣橱,扯掉堵嘴的布团。
她张开嘴,想要发声,但一个字都讲不出声。
她狠狠地瞪了陆小凤一眼,走到外间桌子旁。拿起笔,唰唰地写了起来。
第一句:「四条眉毛,你是个大大大混蛋」
陆小凤故作无辜,只得到对方的一个白眼。
上官雪儿气鼓鼓地嘟起嘴,她写了第二句「解开我的哑穴」。
凉雾没有作壁上观。
她弯下腰,正视小女孩的双眼,“不要浪费时间,你身上有伤,但坚持找到这里,必是有要事。只要你配合地写出来,之后就为你解穴。”
凉雾非常郑重地说,“上官雪儿,虽然你年纪不大,但已经能明辨是非。你带来的消息很重要,我们绝不会轻视它。所以,请动笔吧。”
上官雪儿被这样认真地对待,忽而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很少有人,不,是从来没人郑重地看过她。
从前在家里,她只是一个不被在意的小女孩,凡事都被排除在外。
如今……
上官雪儿握住笔杆的手一抖,一滴墨迹坠在纸上,就像是晕开了一团黑色的眼泪。
她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动笔写出了要说的话。
越写越快,写了一张又一张纸。
字迹渐渐潦草到丑陋,但没人会为字迹而责怪她了。因为这些文字的内容,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太过残酷。
上官雪儿讲述了十月初十发生的事。
在太白山灵堂里,上官丹凤给出炎飙带队追杀金鹏王朝遗孤的版本。
由于凉雾的釜底抽薪,证明那个版本是全篇谎言。
这叠纸描述了另一个版本。
上官雪儿五岁时,父母就因病去世了。
她与姐姐上官飞燕是祖父上官谨一手带大的。
她的根骨不好,而姐姐适合练武。
上官谨将家传武学传给上官飞燕,只交给上官雪儿一些逃命轻功。
但从教导的那天起,他就要求上官飞燕将来保护年龄相仿的堂姐上官丹凤。
她们家与上官丹凤一家住在一起。
上官丹凤是金鹏大王唯一的女儿。
虽是堂姐妹的关系,但嫡系与旁支有别,也就成了君臣有别。
「我不喜欢堂姐。其实她没做什么坏事,对我们一直很好,但姐姐因为她的存在不开心。」
上官雪儿继续写了下去。
上官飞燕与上官丹凤有九分相似,站在一起时却不会让人错认——那是燕与凤的区别。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上官谨的年纪大了,上官飞燕的武功也有所成。
他要求孙女在他死后,接过保卫金鹏大王与丹凤公主的重任。
上官雪儿:「我知道姐姐其实不愿意,但她没有直接顶撞祖父。祖父身体很差,恐怕活不了半年。」
惊变发生在十月初十。
这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老头,他叫霍休。
上官谨倒是热情地招待了对方。
上官雪儿一直都不被家里重视,家里也习惯了她胡乱躲窜,那天偷听了两人的一段对话。
霍休提起了《关中历险记》,又说书中杜撰的宝藏恐怕会让世人发现金鹏王朝的秘密。他希望接金鹏大王与上官丹凤离开,暂避风头。
上官谨表示要考虑一下,他的身体已经不能远行,如果有必要就让上官飞燕护送。
上官雪儿很快被发现,她被赶走了。
对此,她早就习惯。跑出去胡乱走了一圈,直到天黑才回家。
等到她回家,家里却发生了巨变。
上官雪儿先去找祖父。
发现祖父倒在他的房间里,脑袋出了很多血,已经没了呼吸。
她想要叫人,姐姐不在房间。
再跑去金鹏大王与丹凤堂姐的院落,就看到上官飞燕拿着一把大刀。
刀在滴血。
上官飞燕身边站着那个陌生老头霍休。
「我听到了霍休说的话。」
上官雪儿写道,「他说“没什么好犹豫的,你亲手杀死你的祖父就没有回头路了。”」
「“本来,你还有半年准备时间,但该死的炎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现在不如借刀杀人。用一场丧事,把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引到宝鸡城。”」
「姐姐很难过,她大喊“我没有要杀祖父,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他是自己摔死的。他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让我在有必要的时候桃代李僵,代替上官丹凤去死!”」
「霍休说“有心或无意有差别吗?上官谨都是被你推死的,而现在你杀了金鹏大王与上官丹凤。你不开心吗?”
“你该开心才对。明明是相似的脸,凭什么她高高在上地享受荣华富贵。你辛苦练武,只能做一个保镖,一个随时要为公主赴死的替身。”
“你们都是王室血脉,仅仅差了一根脚趾就有云泥之别。从今天起,你才是上官公主。动手吧!”」
上官雪儿握笔的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她写下了血腥的一幕,「我看到了,姐姐砍断了大王与公主的脚。我没能忍住,尖叫出声。」
陆小凤看到这里,明白了为什么灵堂里的尸体都要被砍去双足。
这个偷天换日计划里,金鹏王室嫡系的足部特征会成为最大的破绽。
那就消除破绽。死者被断足,真正的上官丹凤就能被视作上官飞燕的尸体。
上官飞燕足够狠,她又自断脚趾。
若非医道高手仔细查看,旁人是分不清她是从六趾变四趾,还是从五脚趾变来的。
陆小凤立刻询问上官雪儿,“你叫出声之后,被关在了哪里?是怎么逃出来的?”
上官雪儿无声惨笑,摇了摇头。
她写:「我没有被关。我被姐姐追杀,她以为我死了,我是侥幸捡回一条命。」
详细写了死里逃生的经过。
上官家在半山腰,那是一个适合隐居的地方。
当夜,上官雪儿惊呼出声后,就听霍休要求上官飞燕格杀勿论。
她慌不择路逃了,上官飞燕紧追其后。
一逃一追到了悬崖边。
上官飞燕射出毒针,上官雪儿为了躲针跳下悬崖。
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因为下方六丈位置有一个横生而出的小平台。
这个地方她早就知道。以前一个人出来玩,失足掉下去过。
从悬崖往下看,植被与雾气挡住视线,瞧不到平台所在。
上官雪儿在平台上躲了两天一夜才敢重回地面。
她又潜回家,就看到整个宅子已经成为大火过后的废墟。
上官飞燕、霍休与三具尸体都不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记得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要被骗来宝鸡城,我就找来了。」
上官雪儿写到这里,纸上的字一圈圈晕染开来。
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哭了,泪水打湿了墨迹。
她放下笔,茫然地抬头,摸了摸脸上的泪。随后趴在桌上,哭得更加厉害。
大约过了一炷香,她再抬起头,努力不再哭泣。整张脸都花了,污渍、泪痕、鼻涕混在了一起。
“没用过,干净的。”
凉雾递出手帕,又取来空脸盆放到桌上。
“房里没洗脸水,你倒茶水凑合擦一下脸吧。”
‘谢谢。’
上官雪儿无声地做了口型,快速地把脸擦干净了。
除了一脸污渍,更能看清她的神色憔悴,整个人就像是一枝蔫掉的花朵。
陆小凤叹气。
这个小姑娘面对的不只是家破人亡,为她解开了哑穴,问:“接下去,你想要怎么办?”
上官雪儿摇头,她能怎么办?
一个多月了,她开眼
闭眼都是那日惊变的画面,也不知道找到陆小凤又能怎么样。
“我想找到你,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不能让霍休得逞。”
上官雪儿抱着这个执念,不管人生地不熟地,一路跌跌撞撞地从长安来到了宝鸡。
至于说出真相之后呢?
上官雪儿迷茫地问,“你们会杀了姐姐吗?”
陆小凤张了张嘴,无法给出回答。
说上官飞燕罪不至死?被她斩杀的那些人呢?
凉雾反问:“你希望她死吗?”
上官雪儿想了想,还是摇头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想要杀我灭口,但我还是希望她活着。”
“你们不一样,这有何不好。”
凉雾问,“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说的?”
上官雪儿:“没了。”
“睡一觉吧。等你醒了,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凉雾伸出手,摸了摸上官雪儿的头发,也轻抚过她头顶的穴位。让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秒睡了过去。
“这人暂时放在我的房间,我会帮她包扎外伤。等她醒来,我们也该从太白山下来了。”
凉雾:“等会把这些纸都烧了吧。这种恐怖故事,不必留作纪念。”
陆小凤明白,“好。等柳老板了解原委,我就把这叠东西烧了。”
凉雾带着上官雪儿不便走门。
开窗,与柳不度点头致意。上到三楼,迅速撬开了自己客房的窗户。
夜终将过去。
黎明来临时,昏睡的人还在昏睡,有些人早早离开宝鸡城。
柳余恨带路。
在他身后,陆小凤押着万般不情愿的阎铁珊上山。
独孤一鹤带着叶秀珠,凉雾与柳不度走在最后。
七人的神色都不好。
有的像是劳累过度,有的像是心情不佳,有的是重伤不愈。
这样一行人抵达半山腰的木屋时,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雪上加霜。
霍休的木屋一如既往的冷清又简朴。
今天,木门却不似奔丧那日是敞开的,它紧紧关闭着。
守在门外的还是独孤方与萧秋雨。
独孤方看到来人,诧异地问:“你们怎么今天就来了。”
柳余恨:“昨天我说了,不日便到。”
独孤方没说话,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这个“不日”未免也太快了一些,距离传信居然没超过六个时辰。
柳余恨:“公主要严立本与平独鹤去大王坟前认罪,人都已经带来了。”
他指了指被绑着的阎铁珊与脸色惨白的独孤一鹤。
萧秋雨面无表情地瞧着这一幕,敲了敲大门通报,“公主,陆小凤把两位罪人带来了。”
“呵!”
独孤一鹤倨傲冷哼,“老夫说了我没罪。什么青衣楼,什么炎飙,都与我无关。”
萧秋雨:“你要狡辩,留到大王的牌位前。”
很快,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陆小凤看到了美貌高贵依旧的女人。
这一场偷梁换柱,不得不说上官飞燕做得真是太绝了!
上官飞燕扫视了众人一眼,“都进来吧。今日我们就把孰是孰非说清楚。”
所有人都进屋。
独孤方与萧秋雨也一样,守在了公主身边。
萧秋雨路过独孤一鹤时,似乎不经意地触碰他的手腕。
如果峨眉掌门未曾重伤,不可能轻易被人近身,但此时他竟是毫无所觉。
灵堂变化了布置。
丧幡撤去,香烛正燃,多了供桌与四块牌位。
阎铁珊瞧见牌位,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他也不顾双手被反绑,冲到牌位前就跪了下来,开始声泪俱下地忏悔。
“大王啊,您怎么就死了啊!”
阎铁珊的眼泪说来就来,立刻开始哭丧。
“您怎么都不等微臣啊!微臣有罪,未能侍奉您一日。微臣有愧,至今没能手刃杀了您的真凶……”
阎铁珊嘶声力竭地哀嚎着,开始絮絮叨叨地忏悔自责。
瞧着他的这般做派,在场的人要是有谁信了他是真心痛苦,那才是纯纯的傻子。
“够了!”
上官飞燕不耐烦地说,“别哭了。别以为你哭几声就能免除你的背叛之罪。”
阎铁珊双手被反绑,只能扭动着肥胖的身体,吃力地站了起来。
转身看向众人,他的一张老脸上已经一鼻涕一把眼泪。
“我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阎铁珊苦着脸说,“我是真的伤心。当年从西域到中原,是我一路抱着大王逃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上官飞燕知道这不全是假话。
阎铁珊在四位辅臣中的武功最差,当时照顾婴儿的琐碎事情是落在他身上。
“昨日是昨日,今朝是今朝。”
上官飞燕厉声斥责,“当你勾结炎飙,派出青衣楼杀手,屠杀父王、叔祖、堂妹与上官木时,你就已经变了!”
阎铁珊无奈摇头,“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你叫我怎么认?”
上官飞燕:“这是炎飙亲口叫嚣的,难道还能冤枉你不成?”
阎铁珊叹了一口气,“那你把他叫出来对质!”
上官飞燕冷笑:“这话,是我要对你们说的。”
阎铁珊苦笑起来。他本就细小的眼睛在这个笑容里变成了一条缝。
“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我怎么把他叫出来。公主啊,你也太为难我了。”
上官飞燕还要说什么。
下一刻,惊变突起。
阎铁珊被缠住的双手竟是被松了绑,他利用供桌上的烛火烧断了绳索。
不顾皮开肉焦,右手狠狠抓向自身超级肥胖的肚子。撕裂衣服,狠抓了一把肚上脂肪。
一大团黏糊糊的脂肪被他徒手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