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征西战 作品

128. 死地

“摄赫——!”

摄提格高喊一声,却没有追出,望着萧拓背影远去,眼神由最初的担忧,渐渐转为释然的笑意。

摄提格的亲信寻来,面色神秘道:“主上。”

“怎么样了?”摄提格转过身,脚步匆急,朝老阎都的王帐赶去。

二人途经部落贵族的驻地。接下来就是部落集会,胡戎二十六部长老带领亲族,从各自驻地赶来,于此聚集。

一路上,碰上已有几年未见的外族故友,摄提格便一一与他们打过招呼。

“都已准备好了,主上。”

快要行至老阎都的驻跸之地,摄提格稍停步,亲信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句。

摄提格听过点了点头,与他分别,走向王帐。

值守的甲兵拾起帐帷,朝他行礼。

摄提格入帐前,转头看了一眼,继而撩起长袍,走向那昏暗的毡房内。

阳光止步于外,身后,帐帷重重地落下,隐入暗影。

另一边的战场上,石仓塌裂一角,冒出滚滚浓烟,局势陷入一片混乱中,爆破声与喊杀声不绝于耳。

一发响箭腾空,李肃率领精兵,分布于石仓外各个角度,投掷捆扎成束的硫磺、硝石等物,射发火箭,企图爆破石门。

然而,敌方的响应极快,根本没给他们多少时间,便已压下阵来,将奇袭的兵将阻隔到封锁的战壕以外,并迅速将其合围起来。

按照先前的计划,为了避免火烧石仓后,陷入四面受敌的绝境,沈行约给出的方案是,由孙隆及赵驻等人统领的其他两股兵力,在主关口及南段佯攻突袭,负责转移视线,拖住大批的敌兵,相互之间,以响箭为号,远程配合。

只要烧毁粮仓的目的达成,沈行约便与李肃沿上次的路线撤退。

因为云崖台段地形较特殊,只要能够冲出关口,到得对岸,届时,纵然敌兵派出大批军队来追,因山险路窄,人数越多,反而越难占到便宜。

然而,战场的情势出现了变化——石仓并未完全爆破,仅仅只是烧起了一角。

此刻,云崖台关口内火焰四起,燃着的却多是木拒马和围栅,其中烧得最厉害的,乃是旁边的军营房,火势滔天。

“这样下去不行!”

近万人的敌兵蜂拥而上,混战间,李肃回身吼道:“还是先撤!撤出去,再找机会!”

眼下虽被敌兵包围,但在提前做过计划,有所布设的情形下,以三千精锐突破万人的重围,并非无法实现。

可令沈行约执着的是,若今日不能一举捣毁敌方粮仓,错失时机,那么此次行动,也就失去了意义。

况且,为此他们还折损了近百名精兵,实在得不偿失。

加之,萧关防御的北段粮仓被毁,想必已经发出信号,可其余两处却久不派兵增援,这至少表明,孙隆与赵驻那边已经拖出了敌方兵力。

只差计划最为核心的一步。

沈行约始终抱有一丝希望,不愿在这临门一脚时撤兵,是以迟迟不曾下达撤退的指令。

李肃见情形如此,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于乱军中惶急命令道:“你等保护陛下撤退!留我断后,烧毁石仓!”说罢已冲了出去。

一片乱战之中,沈行约被几人挟住保护,目光却紧盯远处,望向台口后方,那高大坚固的石仓。

需得想个什么办法,炸毁中部的悬门。

既然正面无法撼动,不如尝试……从上面?或者干脆从塌毁的一角着手?钻进去!将点燃的爆破物投掷进仓内!

瞬息之机,沈行约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只见他趁身旁兵将不备,飞跑冲至人前,横剑格挡,挑开进攻的数道兵器,突破封锁的战壕,与正悬门下,正和敌将厮杀的李肃汇合。

“哐当”一声,天子剑横空飞出,敌将黄丰被横插一杠,击退数步。

李肃回过神,顿时变得无比紧张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这种时候,沈行约自然犯不上与他计较称谓的问题。

“李肃!”两人沿城下飞跑,躲避城楼的箭矢,沈行约怀中束着不少用于爆破的硝石等物,朝他吼道:“破仓门!”

李肃当即会意,张弓搭箭,从一个浑身起火的士兵身上借了火。

沈行约飞步往悬门下跑,两人距离拉远,他们身侧,亦有兵将折返赶来,为其开路。

沈行约身上的阳光被高耸石墙割断,最终消失不见,冲至与悬门一步之遥的距离,他将硝石等物尽数捆于一处,以撕毁的衣带扎紧,手臂后张到极限,抡开后猛地运劲:

“发——!”

两人同时大喊,飞掷出去的爆破物抵达一定高度,渐渐收势,在即将撞上悬门的一瞬间,李肃的火箭猛然飞至。

然而,距离悬门顶部的机关,却还是差了许多。

沈行约剧烈地喘息,静静看着,等待那最后的结局。

下一刻,被乱军冲散的黑差不知何时已来到城楼高处,放出响箭。

沈行约与李肃循声望去,只听一声惨叫,一个烈火焚身的守兵扭曲四肢,伴随熊熊火焰,摔下城来。

守兵摔下的位置,黑差站在城头,朝两人大吼道:“快跑!”

一声轰响,火箭射穿爆破物,发出爆燃声,却并未摧毁仓门;但下一秒,跌落的守兵带来了强大的烈焰,引燃了二次爆破!

“跑——!”

“轰”地一声巨响,仓口的悬门被炸倒,地面震颤。

大量的空气流入,顷刻间引燃了火势,如同一条巨蟒,肆虐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数息过后:

“陛下!陛下——?!”

石仓已经燃了起来,四周陷入一片火海。李肃从混乱的尸山中将沈行约捞起,擦拭他脸上的灰垢,并不住拍打:“陛下!您快醒来!该撤了!”

方才,剧烈的爆炸发生时,沈行约猛然调头,拔腿就跑,还未跑出多远,便被冲击的气流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沈行约负于颠簸的背上,李肃背着他,逃出了关口,已经赶到来时的断崖处。

对岸有兵将比他们先一步跑出,跑向高处的山林中。

“撤、撤退……”

沈行约从李肃背上挣脱下来,浑身战袍坼裂,脸颊被割破了细小的裂口。

“是!已经撤退了,咱们攻毁了粮仓,大火还在燃着。”

李肃转过身来,跪地给沈行约喂了口水,李肃道:“是您下令撤退的,您忘了吗?”

沈行约抬手抹去唇边血迹,虚疲一笑,经历一场激战,浑身都乏得很。

眼下危机还未解除,李肃提出背他渡河,很怕再晚一会,敌兵就会追上来。

沈行约站起身,看了眼后方。

云崖台的石仓冒着滚滚黑烟,城头可见守兵窜动,却无一人追出。

“等等……”沈行约忽而道。

一滴冰凉的物体坠落,砸在他额前,溅起的水珠,映在镜片上。

沈行约以手抹去,仰头看天。

更多冰凉的液体从天而降,落在他脸上。

滴答、滴答——

雨滴噼啪坠下的声音。

“陛下……这?”

晴空当头,一场暴雨毫无预兆,就这么降临下来,顷刻之间,演变为瓢泼大雨。

与此同时,聚集在城楼上的人数越来越多。

李肃意识到情况不对,断然道:“陛下!先撤退!找东西掩蔽!”

哗啦一道水声,巫医将特制的药水舀出,与虫草一同放进盅里,摇匀后,以金匙搅拌,乌黑的药汤掺杂虫草碎屑,搅动出一道漩涡。

制成的药汤沸腾作响,随着晃动,并散发出奇异的微光。

“王上,该喝药了。”巫医跪地道。

草原的王帐内,老阎都的身影隐于暗处,唯有苍老的声音透过帷幕,传出含糊的低音:

“孤王听说……大将摩陀,被你派往西边草原,告诉为父,你是想做什么?”

、“父王,”摄提格跪在帷幕前,回道:“燕地内乱加剧,儿臣请摩陀领兵,守在要道处,以防不备。”

“不要与西边的大叱交恶……”

密不透风的王帐中,老阎都顿咳一声,沙哑的嗓音道:“孤王用了数十年时间,都未彻底征服、打败的部族,不会因你的一次进攻,就会败退或是臣服……”

摄提格恭敬跪地,谨听教诲。

“大叱与咱们一样,都是这片草原上的主人,草原的部族之间,向来都是你来攻打我,我去掠夺你……这是咱们的谋生方式,你来我往,虽然打打杀杀,但从来都不会赶尽杀绝……”

摄提格还保持跪地的姿势,眼中浮现少许震颤。

不曾想,自己即将上位后的第一个野心,竟然轻而易举,早就被老阎都识破。

“你一直是个懂事上进的孩子,父王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必感到畏惧,孤王身死后,巴里赞与平义等人,依旧会听命于你,正如他们、听命于父王那般……”

如今正值部族动荡之时,摄提格所将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不仅有关乎部落存亡的内忧外患,更有源于他内心的惶惑与不安。

而在这一刻,老阎都的话无异于一枚定心针,给了他被认可、被予以重托的底气和力量。

摄提格咬紧嘴唇,头伏在地毯上,几乎垂泪。

“孤王就快死了……”

老阎都被扶坐起,帐帷后,他的身影如同虚幻:“到时,胡戎的王权交接到你的手里,不必为了向旁人证明,而去做那些本不适合你去做的事,永远也别忘了,你本就是孤王的儿子……”

“父王——”

摄提格如梦方醒,眼角一抹泪痕,泫然欲泣。

帐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渐渐演变为无法抑止的剧咳,老阎都咳得几乎仰倒,呼吸阻塞。巫医立即上前,为其割血喂药。

摄提格守在帐外,眉头不安地蹙着。

就在这时,毡房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有人袭击王帐——!”一声大喊,门口的守卫被杀,摄提格瞬间有所反应,反身护在老阎都病榻前,自腰畔拔出弯刀,面对着暴起冲入的一行人。

为首者,正是一身黑衣的多尔金。

此时此刻,关押车牧的营地里,守卫被打晕,营帐打开,一道身影窜入。

“你终于来了!”营帐内,车牧近乎疯癫地笑道。

自从老阎都亲自下令,革去他大王子的职位,车牧被关押了近半年,脾气愈发怪异暴戾,摄提格等人怕他自残或是伤人,只得将他捆住。

被绑在立柱前,车牧一身脏污的王子服饰,披头散发,形同疯子,朝站在他身前,蒙面的连鞑问道:“多尔金那边事成了?”

一月前,车牧听到风声,得知将要举行的部落集会,秘密召回多尔金,从中谋划,得到了与摄提格积怨已久,曾因私掠物资受到摄提格检举,抄没家财的一个族长的支持,愿意暗中联络,帮助车牧夺权谋反。

连鞑没有回话,而是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车牧追问道,眼中迸发精光,朝连鞑催促:“快点!过来帮我!从后面解开!”

连鞑哆嗦着举起匕首,谨慎地回头看了眼。

帐外没有人声,想来还没有人发现。

“大哥,我来帮你……”连鞑绕过柱后,猛一抬手,匕首的刀刃一闪。

寒光掠过,噼啪的雨点凌空坠下,冲刷着剑身,将那上面的血痕冲洗殆尽。

滂沱的雨幕中,沈行约提剑与敌厮杀,早已浑身湿透,重甲与战袍贴合,紧紧地箍在身上。

山地间一片杂草泥泞,到处都是横倒的尸体,被倾盆的雨水冲刷,激起的水雾弥漫到齐膝位置。

“这样下去不行!陛下!”

在激战间,李肃始终在距沈行约不远的位置,一面奋勇杀敌,一面留心保护着他。

“看来敌方早有准备!”

李肃双手持刀、剑,挥刀猛砍,朝黑差喊道:“我负责引开敌兵,你带陛下突围!快!”

突降的暴雨引发了山洪,山谷间河水暴涨,甚至淹没了两岸,洪流冲走了数具兵将的尸体,从那偶尔没出水面的衣饰判断,这些人正是沈行约部下的精锐兵士。

而在疯涨的河道对岸,燕勒山北段,暴雨浇注的山林中,伏倒着大批士兵的尸体。

这些人完成了火烧石仓的任务,撑竹筏原路逃回,以为抵达山林,便可功成身退,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庆功的酒宴,对军中勇士的嘉赏。

殊不知,已有大股燕兵从后方而来,埋伏在此,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执行完任务的兵将步履轻松,完全不见来时的沉闷与压抑,他们之中,有的甚至停步下来,等候同伴,互看过对方身上的伤口,长吁了一口气,结伴而返。

密林中风声四起。

一道箭矢离弦——

天色依旧晴朗,雨落之前,最后一名渡河的士兵攀上土丘,赫然看到山路间躺着一人。

那人浑身是血,不知为何出现于此,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