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一零四上 觉假寐金钏改旧命
王夫人静静地歪在凉榻上,说是歇午,其实并未睡着。
她已许久不曾睡个好觉了,便是睡着了,也极易醒。
正经要睡的时候,如何都睡不着,偏到了给婆婆问安定省时、与老爷说起子女家事时,困意又上来了。
压都压不住。
若只是睡不好,那也罢了,后面偏又添了畏热、心烦的毛病。
冬春之时尚还易捱,如今转至浓夏,那难抑的热意更是如潮水一般,一股一股地袭来。
她是横针不拈、竖线不提的贵太太,可每日便是闲坐着,却经常会突然地便热起来。
那不是毒日头下的热、不是炭火笼着的热,是心里的热。
仿佛心里头突然燃了一盆火,从内向外熊熊烧着,却又被这副皮囊裹住了,热度散不出去,便分外地难过。
半夜里她在自己的汗水中溺醒,唤外面值夜的丫头来换衣裳,折腾过一遍,就再没了睡意,潮热退去,又觉得有凉风从骨头缝里钻进来,让人坐卧不宁,就这么硬挨着到天明。
为着这新添的毛病,她也请王太医诊过几回脉。
王太医细细诊过,只说王夫人脉象沉软滞涩,尺脉太沉、肝脉太细、寸脉又过亢。望诊时,唇舌之色偏紫暗,这实在是天癸渐竭、地道不通的表现,是阴阳气血俱亏的症候。
这些都是医者术语,王夫人并不是十分懂,可她见王太医神色安定,想也应是无妨的。
果然王太医也说不妨,只说凡妇女皆有这一日,一面提笔开方。
王夫人着旁边小厮念来听时,原来是些熟地黄、黄连、白芍、黄芩、阿胶、茯苓等物,每样应用多少,都已写明。
王太医说,只要按此方适时进补、调理,自可减些难过。
又说只要过了这两年,后面自可大好了。
王夫人终于明白了。
原来自己不是病了,而是老了。
身下的楠木凉榻上又铺着凉簟、安着瓷枕,摆着竹夫人。
旁边还有凤姐送来的一架铜镀金珐琅如意云纹手摇风扇,据说还是外国的工匠做的。
从前王家管着海关的时候,这一类的新鲜洋玩意儿倒是见过不少,凤姐出嫁时,王家在嫁妆中也陪送了一些,这风扇也是其中的一件,凤丫头这孩子倒是有孝心,特将这东西找出来送了来。
若不是王太医叮嘱不可因热便用冰,风扇前面还可以放一只冰盒的,这也是凤姐从王家学来的法子。
王太医言道,用冰一时固然凉快,可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表里遇冷收敛,恐怕便将热积在心里,不是长久保养的法子。
如今这里摆的已是全套的家伙什,是这两月来王夫人一日也不可离的物事。
寻常百姓家里,若只得其中一件,这漫长的夏天都能好过不少。
可已拥有全部的王夫人心里还是觉得燥热难安。
再难安,也要安。
她心里烦躁难过,可整个人却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呼吸平稳、一动也不动。
这是她从前作为大家闺秀、如今作为世家太太的基本修养。
即便再难受、再难捱,她也不可以辗转反侧、大呼小叫、长吁短叹。
她不是赵贞儿那种上不得台盘的女人。
想起赵姨娘,王夫人貌似安恬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