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妥协

阮玉山凝眉和钟离四对视着。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根尖利的木桩、一片阴冷的月光,还有木桩上尚未带来的数不清的血债。

阮玉山从小到大很少开口向人解释什么。

这么多年他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从来只需要别人揣摩他,不需要他开口陈述自己,即便被人误会了,他也不屑解释。

因为不管旁人误解与否,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阮氏家主,是红州不可撼动的一根定海神针,阮玉山这个身份,注定他是好是坏都无需旁人定夺。

可钟离四于他而言似乎总是例外。

例外地有一个人明知他的身份还是对他横眉冷对;例外地让他心甘情愿像个下人一样被支使着当牛做马;例外地让他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州主去求娶饕餮谷最低贱的蝣奴。

所以他此刻出现了人生中多年以来难得的思绪凝滞,似乎无法想象过去无数个日夜的朝夕与共将在今夜为鬼头林的一个意外转瞬成空。

可事实又是如此毋庸置疑。

即便这次没有任何误会,他也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解释什么呢?

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在这个地方看见钟离四的第一眼他脑海中确实闪过无数个想法。

阮玉山在那一瞬间不断复盘着自己过去所计划的每一步,他无声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接着很快他把阮铃、阮峙、阮壁兄弟串联在一起,他找到了自己唯一走偏的那一步。

他甚至有在其中某个毫末的片刻生出了一个冷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不在阮峙自尽以后将他一家赶尽杀绝?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只是一个恍惚,可再次看到钟离四那双淡蓝色的充满恨意的眼睛时,阮玉山知道,如果自己此时能回到数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阮峙一家以绝后患。

他在和钟离四这场短暂的对视里想了太多太多,唯独没有想过后悔——关于自己隐瞒钟离四的决定。

他心中充斥着数日前放钟离四独自离开自己的懊悔和对阮铃阮壁一干人等的愤怒,他的双手不断握拳又松开,又明白自己此刻不能发泄任何的情绪。

他唯一需要做的是让钟离四可怜自己。

阮玉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挽留的机会,甚至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要拼命思索着翻盘——他从来是这么一个人,见了黄河也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因此对视之后,他只是颤动着眼睫,颔首低声道:“阿四,他们都不是我杀的。”

在这个蝣人头颅如星罗棋布般的鬼头林里,他只剩最后这么一点不算干净的清白可以辩驳。

“那我呢?”他听见钟离四凛冽的声音像一发冷箭传到他的耳朵里,“你买我走,当真是为了成亲?”

阮玉山眉头骤然紧蹙,双唇抿做一条薄线,一言不发。

这是他唯一对他撒过的谎。

那双蓝色的眼睛太过敏锐,几乎不需要阮玉山多说一个字,便能从他的沉默中一眼洞穿他所有的不甘与心虚。

钟离四很清楚地看透了阮玉山的的悔恨,愤怒,和盘算。他简直有些憎恶自己对阮玉山的了解,因为太懂得阮玉山的骄傲自负,钟离四甚至无法自欺欺人相信阮玉山的伪装,也无法坦荡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人当真如此无辜和可怜。

“阮老爷,”钟离四后退一步,发出一声释然的冷笑,“五十四万金——我的脑袋可真值钱。”

说完,他语气微顿,不知想到什么,用一种好奇而嘲讽的语气问道:“你买我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只有我这样的一颗脑袋,才配开你的杀戒,让你亲手放到这片桩子上?”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阮玉山低声喊他,像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阿四!”

钟离四置若罔闻,偏头笑了一声,戏谑道:“血流满地,何尝不是红事一桩。”

说罢,他眼神骤变,阴恻恻地瞥了阮玉山一眼,转身脱去外衫,包裹住七十五的人头,打算从木桩上拔下来。

奈何阮府固定人头的法子太过玄奇,那脑袋在木桩上无比牢靠,仿佛同木头长在了一起。

即便钟离四双臂使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嘴角微微一搐,向后抬手,用从未有过的力道大声嘶吼道:“破命!”

一道金光劈裂笼罩着这片木林的夜幕,破命自半空中旋转而来,飞入钟离四手中。

锋利冷冽的刀锋在钟离四手上划出一道带着寒光的弧线,眨眼之间便将钟离四面前的木桩从七十五头下一刀斩断。

天边闪过一抹凌厉的亮色,随后是一声暴雨前的闷雷。

钟离四用衣裳将七十五的头颅裹得严严实实,挟在腰间,拿着破命,疾步走向树林出口。

他始终记得自己走出饕餮谷要做的事——替七十五挖一座坟,立一个碑,让七十五不至于在死后做一个孤魂野鬼。

钟离四直面阮玉山,没有任何停留地经过阮玉山身边,而后者除了伫立原地,几乎做不出任何举动。

红州州主的身份,阮氏的话事人,天子重臣——这些冠冕在钟离四面前给不了阮玉山任何如往常一样睥睨天下的底气。

他心中有个清晰的声音在叫嚣:只要钟离四今夜踏出这片林子,两个人此生都不会相见了。

阮玉山再也不会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他不能让他走。

他蓦地抬起视线,定定盯着前方断头的木桩,眼里忽凝了一层霜似的狠绝起来。

他可以让钟离四恨他、厌恶他、甚至杀了他,但是他不能放他走。

自己跟前的人没了,一切就真的都没了。

一阵一阵的雷光闪烁在他们的眼底,不断暗示着一场暴雨的逼近。

在钟离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瞬间,阮玉山倏忽抬手,一把攥住钟离四的胳膊,冷冷道:“你不能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觉,钟离四的手一直在战栗。

他的心好像又被剜了一下。

可那也不过只是一瞬,很快阮玉山的目光再次强硬起来,死死抓着钟离四的手臂,语调中不带一丝优柔,又一次重复道:“你哪也不许去。”

他好像又恢复了那股属于州主的说一不二的威严,高高在上地拘束着钟离四,武断地决定钟离四的去留。

钟离四似乎有刹那的愣怔。

那愣怔是由听见阮玉山的话后油然而生的难以置信所生,他没有料到阮玉山在这个时刻竟如此不顾及往日半分情谊要强行将他留下。他几乎对阮玉山的无耻感到震惊。

钟离四侧过脸,用一种无比憎恶的眼神横着阮玉山,随后怒目,手臂一拧,提起破命便朝阮玉山挥去。

阮玉山松手,弯腰从破命的刀棍下躲开,顷刻间一个闪身又跨步挡在钟离四面前,硬生生用重关挡住破命几次攻击,长枪与三尖戟的刀锋之间接连迸发出因摩擦而产生的金灿灿的火花。

钟离四抱着七十五的头颅,无意缠斗,最后一狠心,拼尽全力将破命刀尖刺向阮玉山,怒吼道:“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