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最后一块拼图
在收到了最后一块灵魂碎片传来的、微弱却清晰的回响后,路明非那庞大而破碎的记忆迷宫,终于填补上了最深处、也是最扭曲的那块拼图。
那段记忆被封存在一层厚厚的、病态的迷雾之后,如同高烧时眼前晃动的扭曲光影,混沌不清,只剩下一些尖锐的感官碎片和一种刻入骨髓的情绪印痕——那是一种被庞大、冰冷、无法言说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窥伺着,无处可逃、令人窒息的恐惧。
那时的路明非,感官敏锐得不像个孩子,更像一个……初生的怪物。但这绝非礼物,而是一种无休止的折磨,一种残酷的诅咒。
在叔叔家拥挤的房间里,他能清晰地听到上铺堂弟路鸣泽在睡梦中发出的含糊呓语,不仅仅是音节,他甚至能捕捉到那细微声波里裹挟的、未成形的情绪颗粒:“……讨厌……挤……凭什么挤我的房间……走开……”那声音很轻,要是换作叔叔婶婶绝对听不见,但在他耳中却清晰刺耳。他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感到委屈或愤怒,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内疚感。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连呼吸都在侵占别人本就狭小的空间。这种认知让小小的他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小床铺上,连翻身都小心翼翼,恨不得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直到彻底透明,消失不见。
在学校那个小小的社会里也一样。他看得懂同龄孩子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肌肉的每一次轻微抽动,瞳孔的每一次收缩扩张,能提前零点几秒预判到谁下一秒会露出不耐烦,谁会转身离开,谁的眼底会掠过一丝嘲弄。于是他抢先一步扮演小丑,故意接不住飞来的皮球,故意说些不合时宜的傻话,用笨拙的摔倒和咧到发酸的嘴角,去换取那一点点短暂的、脆弱的、近乎施舍般的“合群”。他拼命地想把自己塞进“普通”的模子里,磨掉所有可能突出的棱角,因为他知道,不一样就意味着被注视,而被注视……对他而言,意味着无法预知的危险。
最让他恐惧的是叔叔家屋檐之外的那个世界。那不是叔叔婶婶看到的车水马龙、邻里喧嚣、充满生活气息的图景。在他的感知里,世界的背景音是层层叠叠的、冰冷而精密的异常存在。街角那辆似乎永远停着的黑色轿车;对面楼房某个长期拉着一半窗帘的窗户后,望远镜镜片极其缓慢地转动;甚至偶尔,极其偶尔,能捕捉到一种非人的、绝对冷静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他的后颈和后背,瞬间激起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
他知道“他们”在看他。不是叔叔婶婶那种带着生活烟火气的、有时不耐烦有时又有点无奈的目光,而是像观察实验室里异常样本的眼神,记录,分析,评估。他试过,死死盯着叔叔的眼睛,想从那双被生活磨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察觉,但叔叔只会皱起眉头,抱怨他“眼神发直没睡醒”,或者催促他“快吃饭”。他也曾鼓起全部勇气,在婶婶一边择菜一边抱怨菜价时,含糊地、手指发抖地指向窗外:“那辆车……停在那里好久了……”婶婶只会不耐烦地挥手,看都懒得看:“别人车停那里关你什么事?作业做完了吗?别整天胡思乱想!”
他们感觉不到。叔叔家这个小小的、拥挤的堡垒,保护不了他,也隔绝不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冰冷窥伺。他是孤身一人暴露在这片无声的战场上。爸爸妈妈遥远的问候信里那句永远不变的“很快回来”变得越来越苍白,像一句失去魔力的咒语。叔叔婶婶的屋檐下,他依然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异类”。那些监视者,他们一直在。从他被送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在,像粘在身上的冰冷影子,像混合在空气里的致命毒素,无处不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视线偶尔会过度清晰,能看到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按照某种轨迹缓慢飘动;耳朵能捕捉到常人无法察觉的声响;有时莫名其妙地,他能知道下一秒飞过的麻雀会转向哪边,能预感到老师下一秒会叫谁的名字。这些“不一样”让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尤其是在清晰地意识到那些监视者的存在后,这种害怕达到了顶峰,变成了日夜不休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