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铸铁碉堡

战地医院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胶水,沉重地淤积在每一个角落。消毒水、血腥、药味和硝烟的混合气息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纸。

惨白的荧光灯管在低矮斑驳的天花板上嗡嗡作响,光线冰冷地洒在一排排行军床上那些缠满绷带、面色灰败的躯体上。

呻吟、咳嗽、医疗器械的碰撞声,交织成一首低沉而绝望的背景挽歌。

威龙靠坐在硬邦邦的枕头上,腿上厚重的石膏如同冰冷的镣铐。

胸腹间被绷带紧裹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时都传来撕裂般的钝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并非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透过木板缝隙、如同永不疲倦的野兽般持续传来的炮火轰鸣——

来自城北,来自如同地狱门扉般矗立的“铸铁厂”。

每一次沉闷的爆炸,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远处的炮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突然!

病房厚重、布满弹孔的双开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股裹挟着硝烟尘埃和深秋寒意的冷风猛地灌入,瞬间吹散了室内浑浊的空气,也吹得荧光灯管一阵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门口出现的身影,让整个嘈杂的病房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死寂。

连伤员的呻吟都下意识地压低了。

来人穿着一身将官常服,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军用呢绒大衣。

然而,这身象征权力的服饰,却掩盖不住他此刻的疲惫与憔悴。

赵将军来了。

一向温和儒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无法掩饰的倦容。

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般从眼角蔓延到嘴角,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仿佛几天几夜未曾合眼。

目光在威龙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最终落在了病房角落里一张行军床上——

那里躺着刚做完手臂清创缝合、脸色苍白、正闭目休息的磐石。

将军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那是一个父亲看到儿子重伤时瞬间的痛楚,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和责任压了下去。

“天一。”

赵将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却清晰地穿透了病房的寂静。

他大步走了过去,完全无视了脚下地面残留的污渍和散落的绷带碎片。

磐石闻声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父亲站在床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挣扎着想坐起来敬礼:

“司令员!我……”

“躺着!”

赵将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时伸出手,用力但轻柔地按住了磐石未受伤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看着儿子手臂上厚厚的纱布和苍白的脸色,眉头紧锁。

“伤……怎么样?”

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报告司令员!皮肉伤!不碍事!养几天就能归队!”

磐石挺直了腰板,声音响亮,试图掩饰手臂传来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

赵将军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用力拍了拍磐石完好的肩膀,沉声道:

“好样的!没给我丢脸!好好养伤!”

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病房。

他走向靠墙位置、正裹着毯子、耳朵上还塞着棉球、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的牧羊人。

“牧羊人。”

赵将军的声音依旧低沉。

牧羊人似乎被从某种思绪中惊醒,猛地转过头,看到将军,立刻想站起来,却被将军抬手制止了。

“耳朵……能听见了?”

赵将军问道。

“报告将军!好……好多了!”

牧羊人扯着嗓子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尴尬地挠了挠头。

赵将军点了点头:

“枪没了可以再配。人活着就好。”

他转向另一张床上,黑狐正靠墙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眼神却空洞地没有聚焦在书页上。

他脸色苍白,眼睑下有着浓重的阴影,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极度疲惫后的沉寂,与平时那种书卷气与锐利交织的气质截然不同。

“黑狐。”

赵将军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黑狐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盯着手中的书。

“王文渊上尉!”

赵将军提高了些许音量。

黑狐的身体微微一震,猛地抬起头,眼神聚焦在将军脸上,目光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战场杀意和混乱的碎片。

他迅速合上书,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坐!”

赵将军再次制止,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黑狐的状态,“心理医生怎么说?”

黑狐沉默了几秒,嘴唇动了动,才低声道:“报告将军……需要……需要时间调整。开了药。”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疲惫。

赵将军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

“你做得很好。休息。这是命令。”

“命令”二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靠墙那张行军床上的威龙身上。

威龙在赵将军进来时就已经睁开了眼睛,此刻正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试图坐得更直一些。

他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那道斜贯眉骨的伤口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赵将军大步走到威龙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