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除夕祥和

南国的海风,在腊月二十九的黄昏,终于拂去了苏媛身上最后一丝来自川西雪域的凛冽寒意。

飞机降落在海口美兰机场,湿润而略带咸腥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热带特有的、慵懒而温润的暖意。

阔别经年,熟悉的乡音在耳边流淌,道路两旁高大笔直的椰子树在晚风中摇曳着巨大的羽状叶片,路灯早早亮起,洒下橘黄色的光晕,映照着行色匆匆、脸上洋溢着节日气息的人们。

文昌,这座位于海南岛东北角的滨海小城,正沉浸在小年夜特有的、忙碌而温暖的氛围中。

苏媛没有通知母亲具体归期,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拒绝了基地安排的车辆,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地址——

市人民医院家属区。

车子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路边的年货摊摆得满满当当,金桔盆栽、红艳艳的对联、造型各异的灯笼、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炸年糕和海鲜干货的混合香气,无不提醒着她,年关已至,万家团圆。

车子在略显陈旧的家属区门口停下。这片建于上世纪末的楼房,红砖墙面被岁月和海风侵蚀得有些斑驳,但家家户户阳台上晾晒的衣物、窗台上摆放的绿植,以及此刻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都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苏媛付了车钱,提着简单的行李袋,走向自家所在的单元楼。

楼道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邻居们隐约的谈笑声。

她一步步踏上熟悉的台阶,心绪却如同海潮般起伏。

离家求学、战场搏杀、雪原淬炼、冰河惊魂……

短短一年,却仿佛经历了半生。

家,这个字眼,此刻显得如此温暖又如此沉重。

终于站在了熟悉的绿色防盗门前。

门楣上方,一左一右,钉着两块小小的、却异常醒目的金属铭牌。

左边那块,金属边缘已有些氧化发暗,红底金字清晰地镌刻着:

“一等功臣之家”,落款是西部战区陆军。

那是属于父亲的永恒荣光,也是这个家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右边那块,崭新锃亮,同样是红底金字:

“一等功臣之家”,落款是国防科技大学。

这是属于她苏媛的,用科尔松的冰与火铸就的勋章。

两块铭牌,一新一旧,在楼道昏黄的声控灯下,无言地诉说着两代军人的忠诚与牺牲。

苏媛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抬手,轻轻敲响了家门。

“谁呀?”

门内传来母亲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忙碌中的询问。

“妈,是我。”

苏媛的声音有些微哑。

门内瞬间安静了一下,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防盗门被猛地拉开!

门口站着的,正是苏媛的母亲——

市人民医院消化内科副主任医师,林静岚。

她身上还系着沾着油渍的围裙,手里拿着锅铲,鬓角已染上些许风霜,但眉眼间那份知性和温柔依旧。

当看到门外风尘仆仆、穿着便装却身姿挺拔的女儿时,她眼中的惊讶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随即涌上了朦胧的水汽。

“媛媛!”

林静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中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她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

“妈!我回来了!”

苏媛也用力回抱住母亲,将脸深深埋进母亲带着油烟味和淡淡消毒水气息的肩窝。

母亲的怀抱依旧温暖,带着她童年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

所有的疲惫、委屈、惊险、荣耀,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处。

她贪婪地呼吸着母亲的气息,眼泪无声地涌出,濡湿了母亲的衣襟。

这一刻,她不再是雪原上孤身奋战的战士,不再是冰河里舍身救人的英雄,她只是妈妈的孩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静的声音哽咽着,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后背,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

“瘦了……也黑了……吃了不少苦吧?”

她捧起女儿的脸,仔细端详着,心疼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没有,妈,我好着呢。”

苏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也抬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你看,这不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母女俩在门口相拥良久,直到楼道里的声控灯熄灭又亮起,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林静岚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锅铲,连忙捡起来,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

“瞧我,正炸鱼呢!快进来,外面冷!”

她拉着苏媛的手,像怕她跑了似的,把她拽进温暖明亮的家门。

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熟悉的家具摆设,窗明几净,阳台上几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

厨房里飘来浓郁的炸鱼香味和炖肉的香气,锅里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客厅的电视开着,正播放着喜庆的春节节目。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除夕前夜一模一样,温暖,祥和,充满了家的味道。

“饿了吧?饭马上就好!你先歇会儿!”

林静岚把苏媛按在沙发上,又急匆匆钻进厨房,“给你炸了你最爱吃的带鱼!”

苏媛没有坐下,她放下行李,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客厅正中最显眼的位置。

那里,摆放着一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深色木质神龛。

神龛里,没有神佛,只有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笔挺的陆军军官常服,面容刚毅,眼神坚定,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正是她牺牲在加勒万河谷的父亲。

照片下方,是一方小小的、覆盖着红绒布的灵位。

一股酸楚瞬间涌上苏媛的心头。

无论离家多久,无论获得多少荣誉,这个空位,永远是这个家最深的痛。

“妈,我来贴春联吧。”

苏媛深吸一口气,转移自己的情绪,也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她看到桌上放着一副崭新的、洒着金粉的红底春联。

“哎,好!浆糊在电视柜下面!”

林静在厨房里应着,声音带着忙碌的轻快,“今年特意选了副好的,‘国泰民安’、‘家和万事兴’!咱们家,就得贴点喜庆的!”

苏媛找出浆糊和小板凳,走到门外。

她小心地刷上浆糊,将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端端正正地贴在门框左侧。

贴下联“春满乾坤福满门”时,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门楣上那两块沉甸甸的“一等功臣之家”铭牌。

阳光透过楼道的窗户照在铭牌上,折射出金红的光芒。

她的手停顿了一下,心中默念:

爸,妈,我们都在努力,让这个家,万事兴。

贴好横批“喜迎新春”,又在大门正中贴上一个倒着的、金灿灿的“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