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卫兵 作品

第67章 金牌的代价

###灰布上的困兽深秋的卧牛山中学操场,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岁月角落、吸饱了湿冷与尘埃的巨大灰布,铺展在铅灰色的天穹之下。寒风呜咽着,卷起满地枯黄焦脆的落叶,裹挟着它们打着绝望的旋儿,发出干燥而萧索、如同骨骼摩擦般的“沙沙”声。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沉沉地压在操场四周光秃秃的树梢上,吝啬地透下几缕惨淡稀薄的天光,落在暗红色、早已褪色磨损的塑胶跑道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更照不亮跑道内侧那一张张因极度紧张和深秋寒意而绷紧、失去血色的年轻脸庞。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干燥的腥气、塑胶颗粒陈旧的橡胶味,还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残酷竞争与无声呐喊的沉重期待。

三千米决赛,校运会最后一天的重头戏,也是最漫长、最煎熬、最能榨干血肉之躯最后一丝意志的炼狱。跑道内侧稀疏的草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些尚未离校的观众。穿着厚实保暖羽绒服、戴着毛线帽的城市学生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着与比赛无关的趣事,手里捧着热气氤氲、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奶茶或包装花哨的功能饮料,姿态悠闲。而穿着单薄旧衣、甚至难以抵御这深秋寒意的农村学生们,则大多瑟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单薄衣袋里,或是用力地搓着冻得通红发僵的手指,沉默地、自觉地站在人群的边缘或更远处的角落。他们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紧紧追随着跑道上那几个在漫长赛道上艰难移动、如同负伤野兽般喘息的身影。他们的呼吸似乎也随着跑道上沉重的脚步声而变得滞涩。

张二蛋把自己更深地缩进那件袖口早已磨破绽开、露出灰黑棉絮的旧夹克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佝偻着。每一次稍深的呼吸,胸腔深处都会引发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嗡鸣,带来刀刮般的刺痛。他的脸色在灰暗天光下泛着一种病态的青白,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与身体虚弱截然相反的火焰,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在跑道上那个正与命运搏斗的熟悉身影上——夏侯北。

夏侯北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运动背心和短裤,在深秋凛冽的寒风中显得如此单薄刺眼。裸露在外的肩膀、手臂和小腿上,肌肉线条如钢索般根根绷紧虬结,皮肤上蒙着一层细密的、因剧烈运动而产生的汗珠,在微弱惨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脆弱的光泽。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湿了他额前凌乱的短发,一缕缕湿漉漉地紧贴在高耸的颧骨和棱角分明的额角上,更添几分野性与狼狈。他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撕裂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每一次呼气都在身前拉出一道短促而浓重的白雾轨迹。他的眼神,如同两块在烈焰中反复淬炼、又在冰水中急速冷却的铁锭,死死地、执拗地、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也要撕开黑暗的执着,死死钉在前方那个领先的身影上。他的步伐沉重如山,每一步踏在暗红色的塑胶跑道上,都发出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咚、咚”声,像远古战场上的战鼓,一声声,沉重地擂在张二蛋和所有注视着他的人的心坎上。

比赛已进入最后一圈,漫长炼狱的终点。跑道上只剩下四个身影在痛苦地、用意志对抗着身体极限的哀鸣,苦苦支撑。夏侯北紧咬着前方那个体育特长生的背影,两人如同两头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却仍在进行着最后殊死搏斗的困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那看似难以逾越的差距,竟在夏侯北那非人的意志驱动下,被一寸寸、一米米地蚕食!十米、八米、五米……距离终点线越来越近,那无声的较量也愈发惨烈!

“北哥!冲啊!!”张二蛋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嘶声力竭地吼了出来!声音却因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而变得嘶哑、破碎,如同破旧风箱发出的最后悲鸣。他身边那几个同样穿着寒酸的农村男生,仿佛被这声嘶吼点燃了胸中积压的郁愤,也跟着不顾一切地吼了起来:“冲啊!夏侯北!”“北哥!拼了!”这声音在空旷而冷漠的操场上显得有些单薄无力,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向死而生的悲壮,穿透了呼啸的寒风。

进入最后的直道!那根象征终点的红色布带,在视野的尽头摇曳!

“啊——!!!”

一声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如同濒死野兽在绝境中迸发出的终极咆哮,猛地从夏侯北的喉咙深处炸裂开来!他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额角、脖颈乃至太阳穴处,粗大的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瞬间暴凸、蠕动!他榨干了这副躯壳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却以一种超越生理极限、近乎失控的频率疯狂地摆动起来!每一步蹬地,脚下那暗红的塑胶颗粒仿佛都要被他的意志踩碎、撕裂!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发力而剧烈地左右摇晃、扭摆,手臂摆动的幅度大得惊人,带起呼呼的破风声,整个人像一具被狂暴意志驱动的、濒临散架的战斗机器!

超越!

在距离那根红色布带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他如同一道燃烧着生命最后余烬的黑色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要将自己彻底燃尽的疯狂气势,硬生生地、一寸寸地,从外侧超越了那个领先了大半程、此刻同样油尽灯枯的体育特长生!

冲线!

当夏侯北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无法收束的惯性,整个胸口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撞断那根象征胜利终点的红色布带时,整个喧嚣的操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诡异地安静了一瞬。紧接着,零星的、压抑不住的、带着难以置信和巨大狂喜的欢呼声,从农村学生聚集的那个冰冷角落爆发出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然而,这微弱的欢呼还未及扩散,如同初燃的火苗瞬间被狂风扑灭——

“噗通!!!”

一声沉闷得令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巨响,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刚刚撞线、身体还带着巨大前冲势能的夏侯北,双腿如同瞬间被无形的巨斧斩断了筋腱,猛地一软,失去了所有支撑!他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千年巨木,毫无缓冲地、直挺挺地、面朝下狠狠地砸在了冰冷坚硬、毫无温度的塑胶跑道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他趴在那里,身体随即开始了可怕的、无法抑制的剧烈抽搐!不是因为冲线的狂喜,而是因为两条腿肌肉深处爆发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刀疯狂搅动切割的可怕痉挛!剧烈的抽筋让他的双腿扭曲成诡异的姿态。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抱住右腿膝盖上方的大腿肌肉,试图用蛮力压制那足以让人昏厥的撕裂剧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惨白,如同森森白骨。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被堵住喉咙般的痛苦嘶鸣,声音被冰冷的塑胶地面闷住、吸收,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心胆俱裂的沉闷呜咽。汗水混合着跑道上扬起的黑色塑胶颗粒和尘土,在他脸上、脖子上糊成一片肮脏的泥泞,如同戴上了一副绝望的面具。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膝——在刚才那超越极限、近乎自毁的最后蹬地冲刺时,膝盖外侧重重地、毫无防护地磕在了跑道边缘凸起的、坚硬如铁的混凝土牙子上!此刻,膝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起来,紫黑色的淤血如同墨汁般在皮肤下疯狂弥漫、扩散,形成一个巨大的、可怖的鼓包!擦破的皮肉处,暗红色的血珠正不断地、缓慢地渗出、汇聚,染红了膝盖下方一小片暗红色的塑胶颗粒,像一朵在冰冷灰布上骤然绽放的、狰狞而绝望的血色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