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教案砸脸
### 暖阁中的寒刃
腊月的寒风在卧牛山中学行政楼外肆虐,如同无数头被激怒的困兽,发出凄厉刺骨的嘶鸣与咆哮,猛烈地撞击着墙体。然而,这狂暴的自然之力,却被校长郑明办公室那厚重的双层隔音玻璃和垂落至地的、深红色金丝绒窗帘牢牢地隔绝、消弭于无形。室内温暖如初夏,恒温空调无声地输送着宜人的暖流。空气里弥漫着顶级明前龙井被沸水激荡后散发出的清雅栗香,这香气与身下意大利小牛皮沙发自然散发的、令人舒适的鞣革气息交织缠绕,营造出一种奢华而慵懒的氛围。巨大的巴西花梨木办公桌光可鉴人,深沉的暗红色木纹如同凝固的血脉,边缘镶嵌着繁复精美的黄铜卷草纹饰,在柔和的顶灯下流淌着低调的奢华。郑明舒适地深陷在高背真皮座椅宽厚的怀抱里,身体随着座椅轻微的转动而微微摇晃,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枚触手生温、细腻如凝脂的羊脂白玉镇纸,玉质在指尖流转,映着他闲适而掌控一切的神情。
“笃笃笃。”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克制而谨慎。
“进来。”郑明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流连在掌中温润的白玉上,声音带着一种长期身居高位、不容置疑的慵懒。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丝走廊里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侵入,搅动了室内温暖凝滞的空气。赵建国站在门口,身影在奢华办公室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佝偻、格格不入,如同一株被移植到暖房里的枯树。他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肩线早已塌陷变形、肘部磨得发亮的旧藏蓝中山装,袖口边缘绽开细碎的毛边。鼻梁上架着那副断了右腿、用脏污的白色医用胶布勉强缠裹固定的旧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他深陷的眼窝,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然而那目光却异常锐利、清醒,像淬了火的针,刺破暖室的浮华。他枯瘦的双手,正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边角磨损严重、布满污渍和不明水渍的旧帆布文件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武器与盾牌。
“郑校长。”赵建国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郑明终于抬了抬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先在赵建国身上那身与办公室格调极不相称的寒酸旧衣上扫过,又在那个饱经沧桑、仿佛装着千斤重负的破旧文件袋上停留了一瞬。他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精心修整过的眉头,随即又如同抚平一张无关紧要的纸般舒展开,换上那张惯用的、毫无温度与真诚可言的假笑面具。
“哦,赵老师啊。”他放下手中温润的白玉镇纸,身体象征性地微微前倾,做出一种上位者倾听下属的姿态,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宽和与实质上的疏离,“有什么事吗?旧教材仓库那边……都整理清点好了?辛苦了。”他仿佛才想起对方被贬黜的职责,语气敷衍得像在谈论天气。他端起桌上那只薄胎透光、釉色如玉的德化白瓷盖碗,姿态优雅地用碗盖轻轻撇了撇并不存在的浮沫,从容地啜饮了一口,喉结微动,茶汤滑入食道,带来一阵满足的喟叹。
赵建国对郑明那虚伪的“慰问”置若罔闻。他一步步走进这间弥漫着权力熏香与财富气息的堡垒,脚下的软底布鞋踩在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却如同踏在冰冷的针毡、烧红的烙铁上。他无视了办公桌对面那张为访客准备的、同样包裹着昂贵小牛皮的舒适座椅,径直走到那张宽大得近乎夸张的红木巨案前,挺直了那被生活重压压弯的脊背,如同一棵扎根于冻土的枯松,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
他枯瘦的手,将那个饱经风霜、仿佛凝聚着无数底层血泪的帆布文件袋,“啪”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拍在光洁如镜、映得出人影的红木桌面上!声音在温暖寂静、只有茶香流淌的办公室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激起突兀而危险的涟漪。
郑明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脸上那层薄薄的假笑如同冰雪遇到阳光,瞬间消融殆尽,只余下冰冷的审视。
赵建国没有理会那目光中的警告。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打开了文件袋的金属扣。首先抽出的,是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已磨损得起了毛边的文件。他将其展开,带着一种控诉的庄严,铺展在郑明面前那片象征着权力的红木桌面上。纸张粗糙发黄,带着旧档案特有的霉味,抬头赫然印着几个刺眼的宋体大字——“周氏集团定向捐资助学协议”。他用一根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指,用力地点在协议正文中一行被红笔反复、重重圈出的条款上,指尖的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捐赠方有权优先推荐符合基本条件的优秀学子,参与我校‘启航’特等奖学金评定……”**
“郑校长,”赵建国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床深处艰难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意,“这份协议,右下角这个签名,是您亲自落下的吧?”他指向协议下方郑明那龙飞凤舞、带着刻意张扬的签名,“‘优先推荐’?这‘优先’二字,在您这里,究竟优先到什么地步?是优先到可以堂而皇之地践踏成绩排名?无视白纸黑字、印章鲜红的贫困证明?优先到让一个手腕上戴着明晃晃劳力士水鬼的富家子弟,理直气壮地顶替掉一个靠着这笔钱才能活下去、才能继续念书、填写申请表时咳血染红了纸张的穷学生吗?!”他指向协议下方郑明龙飞凤舞的签名,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要点破那薄脆的纸张。
郑明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扰了雅兴的、冰冷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没有去看那份几乎戳到他鼻尖的协议,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牢牢锁在赵建国那张布满风霜、此刻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赵建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个字都像冰雹砸下,“注意你的身份和措辞!周氏集团慷慨解囊,捐资助学,是回馈社会、泽被学子的善举!值得全校师生感恩戴德!协议条款白纸黑字,自然是为了确保每一分善款都能精准投放,发挥最大效用,落到最‘合适’、最有‘价值’的学生手里!程序上合法合规,无可指摘!你,”他微微眯起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管仓库的临时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质疑校方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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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血的控诉与教案的证词
“程序合法?效用最大?”赵建国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诞的笑话,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和一种洞穿一切虚伪后的、冰冷的嘲讽。他猛地又从那个仿佛深不见底、承载着无尽不公的文件袋里,抽出了一沓厚厚的、字迹密密麻麻、边缘同样磨损的纸张!重重地摔在红木桌面上!
那是张二蛋的“启航特困生奖学金申请表”复印件!表格上,少年稚嫩却工整的字迹,一笔一划填满了家庭的困厄与求学的渴望。一同摔出的,还有厚厚一叠触目惊心的附件——县人民医院开具的、印着鲜红印章的张三强(张二蛋父亲)矿难截肢的诊断证明和后续治疗欠费单据;村委会出具的、同样盖着鲜红印章、措辞恳切的贫困证明,详细列数着家中病弱母亲、幼小弟妹的艰难;最刺目、最令人心颤的,是申请表原件复印件上,那片被刻意放大、占据了表格下方大片空白区域的、暗红色的、已然干涸凝固的血迹!它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狰狞地覆盖在张二蛋的名字和那些冰冷的、标注着家庭年收入的数字上!无声地诉说着填表时那撕心裂肺的咳喘与绝望!
“郑校长!您看看这个!!”赵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终于爆发,带着一种撕裂声带的悲愤,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炸开,“张二蛋!父亲矿难截肢,终身残疾!母亲常年咳血,药罐不离!家徒四壁,债台高筑!他的成绩,年级前十!他的贫困,铁证如山!哪一条不符合‘启航’奖学金的评定标准?!他填写这张申请表时,一口心头血就喷在了上面!” 赵建国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激动,如同铁锥般重重地戳在那片刺目的、暗红的血迹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要敲醒这沉睡的良知,“您告诉我!一个戴着价值数万劳力士、靠着您签字的‘优先推荐’拿走一万块奖学金的人,和一个需要靠这一万块买药续命、交学费、却被无情挤掉名额、最终在仓库咳血倒地的孩子!谁的‘需要’更大?!这笔沾着矿工血汗的‘善款’,到底落进了谁的口袋?!它发挥的‘最大效用’,就是给周副局长的公子手腕上,再添一道炫耀的光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