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一个也不能落下
定军山,此时风雪已停,太阳也偷偷露出了头。
那金黄色的阳光,为那些成双成对、默默踱步的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红霞。
廊檐下,院墙边,山坡上,低垂的头颅,目光如受惊的蝶翼,甫一触碰便倏然分开,只留下初生情愫的羞涩与试探在空气中无声流淌。
靴底碾过薄雪的单调“咯吱”声,成了这暧昧气氛唯一的背景音。
然而,这份带着笨拙希望的局促,并未能温暖厅堂的每一个角落。
军营内,铜盆里的炭火依旧噼啪作响,跳跃着橙红的光晕。
但这光亮,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阻隔,无法穿透角落里那一片沉寂的阴影。
几十个姑娘散坐在墙边长凳或角落,她们是那“二百八十三”无声的注脚。
没有士兵的目光在此停留,或者说,她们投向门口那扇承载着期盼的木门的视线,始终无人再归来,最终都无声地落回冰冷的现实。
空气在这里仿佛凝成了沉重的胶质,食物的暖香里悄然掺入了失落的苦涩和无处排遣的尴尬。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几近褪色的藕荷色旧袄姑娘,孤零零地缩在长凳最末端。
她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膝盖上粗糙的布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不像旁人那样偶尔张望或与邻座交换一个苦涩的眼神,只是定定地、失神地凝视着面前那只早已空了的粗瓷碗。
碗底残留的一星油渍,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竟如一块灼人的烙印。
她的肩膀微微内扣,单薄的身影像一株被初雪压弯了腰的、无人问津的野草。
她想起她临行前阿娘的云云叮嘱,如今都变成了一个泡影。
旁边两个挨坐着的姑娘,其中一个用胳膊肘极轻地碰了碰同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强行压抑的哽咽尾音。
“翠丫……当真是好福气,二狗哥待她……那份心……” 。
另一个姑娘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短促的“嗯”,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抵到桌面,无意识地用指甲反复抠挖着桌沿上一处微小的木刺裂口,仿佛要将心头积压的所有不甘、酸涩与茫然,都一点一点地抠出来。
稍远些,一个梳着单螺髻、面容清秀但眉宇间笼着淡淡愁绪的姑娘,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
她面前碗里那块未动的羊肉,早已失了热气。
她似乎比旁人更能忍耐,只是眼神空茫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门口那些进进出出、脸上带着羞涩红晕与隐秘笑意的身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缠绕着垂落胸前的一缕发丝,缠绕,松开,再缠绕……仿佛在用这单调的动作,丈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也数着心底那一点点熄灭的希望。
一次,两次……当指尖缠绕到第十七圈时,那缕发丝忽地从指间滑脱,她的指尖也随之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一丝深切的落寞终于冲破了强装的平静,从她低垂的眼帘下悄然泄露,又迅速被她用力眨动的眼睫掩盖下去,只留下眼底一片更深的空寂。
屋内炭火再旺,也烘不暖这一隅弥漫开来的刺骨寂寥。
姑娘们或沉默如石,或强扯嘴角低声安慰同伴,或独自沉浸在自己的神伤里,无声的叹息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
她们,就像被遗忘在盛大筵席之外的尘埃,又像被遗弃的小狗,只能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吱呀——”
厚重的厅门再次被推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气猛地灌入冲散了沉闷的空气,众人几乎是本能地循声抬头望去。
只见朱钰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如同渊渟岳峙,他身后,影影绰绰地跟着一群人。
这些人穿着臃肿厚实的粗布棉袄,戴着沾满风雪的破旧毡帽,脚上是糊满泥浆的笨重棉鞋。
一张张被风霜刻蚀得粗糙的脸上,写满了好奇、紧张,以及踏入军营重地、面对众多陌生女子时显而易见的局促与不安。
他们是朱钰从附近村子寻来的民户,多是些家贫难娶、正当年的小伙子。
屋内角落的姑娘们见到朱钰的身影,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起身行礼,动作带着长期形成的卑微与惶恐。
朱钰挥了挥手,语气温和。
“都坐着,免了这些虚礼!”
这简短的命令让几个刚欠身的姑娘又慌忙缩了回去,气氛更添一丝压抑的敬畏。
朱钰侧身让开通道,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惯常的温和。
“都进来吧,挤挤暖和暖和。”
那些民户汉子们这才带着几分瑟缩,鱼贯而入。
他们不敢造次,自发地在门口稍显空旷的地带挤挤挨挨站成一片,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却又不敢挺直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