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平 作品

第五十二章:贪瘴起秦川(第2页)

脚夫这番“大逆不道”却直指核心的言论,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雅座内外瞬间一片死寂。众人脸色煞白,眼神躲闪,谁也不敢接这话茬,可心底的惊涛骇浪却怎么也压不下去。自永乐十年(1412年)第二任秦王朱尚炳薨逝,由其年仅九岁的嫡子朱志堩袭封,这秦藩的声势便如江河日下。天子借幼主临藩、权力真空之机,不断削夺王府护卫,剪除羽翼,此番更是直接抽调精锐北上,对秦藩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王府内部暗流汹涌,权力倾轧,人心离散,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这接二连三的邪门事儿,莫非真应了那句老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而这“妖”,竟先从这失了“龙气”镇守的王府冒了出来?

压抑的沉默中,唯有一人神色如常。邻桌靠窗的角落,坐着一位独饮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衿直裰,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身形颀长,坐姿端正,自有一股松柏般的挺拔气度。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垂落胸前。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深邃,如同古井寒潭,开阖间偶尔闪过一丝洞悉世情的温润光华,与他略显落魄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他正是云游至此的龙门羽士,赵清真。

从刘掌柜讲述永通当铺的“金蛇”开始,赵清真的指尖便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榆木桌面上缓缓划过一道弧线。指尖并未真正触及桌面,却仿佛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脉络。此刻,他放下手中粗糙的粗陶酒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声。

他的目光并未看向议论纷纷的众人,而是投向窗外。视线越过聚仙楼飞翘的檐角,越过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和袅袅炊烟,投向城东北那片在暮春阳光下依旧巍峨壮丽、朱墙金瓦的殿宇群落——秦王府。

暮色虽未至,但在他眼中,那一片象征着无上权柄与富贵的建筑上空,却隐隐笼罩着一层寻常人看不见的灰暗气息。昔日的煌煌王气、龙蟠虎踞之象,如今黯淡稀薄,如同风中摇曳的残烛,光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衰颓、不安的躁动,仿佛一头曾经威震山林的巨兽受了重伤,蛰伏于巢穴,伤口却在不断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更有一股阴冷的、混杂着浓烈贪婪、怨愤以及某种金属锈蚀般腥气的“炁”机,如同污浊的瘴雾,正从那王府深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悄无声息地融入西安城的风中,侵染着这座古城的气运。

“堆金积玉满山川,神仙冷笑应不采…”赵清真心中默念纯阳吕祖警世之句,一丝凝重浮上他古井无波的眉梢。世财动人心,乱象由此生。这西安城的“邪”,只怕非是山野精怪那般简单。其根,深植于这权力更迭、人心贪婪、龙气衰微的漩涡之中。那所谓的“金蛇”、“火蛇”,不过是表象,是那深藏王府、以贪欲怨念为食的孽物,按捺不住开始伸出触角了。这风中的铁锈腥气,便是那孽物贪婪喘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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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秦王府承运殿东暖阁偏殿。

厚重的朱漆雕花门紧闭,隔绝了外间的天光与声响。殿内只点着几盏青铜仙鹤灯,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新任王府左长史冯守拙那张焦虑而阴沉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更显憔悴。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眉头紧锁,眉心刻着深深的川字纹,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疲惫。

他面前,躬身站着一个矮胖的身影,正是王府仓大使周禄。周禄一身簇新的湖蓝色杭绸直裰,裹着他那面团团的身躯,本该显得富态和气,此刻却面如土色,豆大的汗珠不断从油光光的额角滚落,浸湿了衣领,连那精心修剪的八字胡都塌软下来,狼狈不堪。他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更添几分死寂。

“冯…冯长史…”周禄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真…真不是下官无能!更…更不敢欺瞒长史大人!那批银子…那批刚从庆阳府盐税里解来、入库登记造册、准备这两日就补发给被抽调北上护卫弟兄们的安家银…足…足有五千两雪花官银啊!昨晚…昨晚下官亲自带人送入地库,锁好了三重铁门,封条都贴得严严实实!守夜的四个库丁,都是府里老人,最是稳妥可靠!可今早…今早库丁开门…就…就…”

周禄的声音哽住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脸上的肥肉都在抽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就…就剩下一堆灰了!满库房的地上…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粉末!跟…跟烧尽的香灰似的!可那味道…又腥…又焦…呛得人直咳嗽!库房里冷得…冷得跟数九寒天的冰窖一样!守夜的四个库丁…三个到现在还躺在炕上,高烧不退,满嘴胡话,喊着‘金火’、‘蛇眼’…剩下一个…直接吓傻了!两眼发直,问他啥都只知道哆嗦!大人…那地库的铁门锁得好好的,封条也没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啊!这…这绝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下官…下官斗胆…怕是…怕是府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了!”

“灰?!”冯守拙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随即又猛地压下去,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只剩下嘶哑的喘息。他猛地从铺着锦垫的楠木太师椅上站起,带得椅子腿与金砖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宽大的绯红官袍袖口下,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五千两!整整五千两官银!一夜之间,化成了灰?!

这个念头如同万斤巨锤,狠狠砸在冯守拙的心口!幼主新立,天子削藩,秦王府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如履薄冰。这笔银子,是安抚那些被强行抽调北上、心怀怨愤的亲兵家眷的最后一点依仗,更是王府维系最后一点体面、向朝廷证明自己“体恤下情”的关键!如今,银子没了,还是以这种匪夷所思、鬼神莫测的方式消失的!

此事若传扬出去…冯守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被京中那些虎视眈眈、等着抓秦王府把柄的御史言官知晓,扣上一顶“失德招祸”、“侵吞军饷”的滔天罪名,不仅他冯守拙项上人头不保,整个秦王府都将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天子正愁找不到由头进一步收拾藩王,这简直是送上门去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