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釜底抽薪,无米之炊
供销社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以一种近乎传奇的方式,落下了帷幕。【淑芬酱】彻底取代了【玉琼浆】,成了县城里唯一的“明星”。
而“建国食品厂”那座矗立在城郊的、青砖黛瓦的堡垒,也成了百姓心中一个近乎于“圣地”的存在。
马国良没敢再耍任何花样。
他不仅将那个最好的玻璃柜台,连同【玉琼浆】撤下后留下的所有空间,都毕恭毕敬地“请”给了【淑芬酱】,甚至还主动派了两名社里最优秀的售货员,专门负责辣酱的销售。
工厂的生产,进入了一种热火朝天的、良性的循环。
苏秀云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厂长”。
她不再唯唯诺诺,而是学着公公的样子,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一张平静的脸之下。
她每天带着村里那几十个视她为主心骨的妇女,严格地按照江建国定下的、近乎于苛刻的标准,一刀一刀地剁,一坛一坛地腌。
她们的脸上,不再有过去的麻木与愁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需要、被尊重的光彩。
她们领到的,不仅仅是那份足以让家里男人都眼红的工资,更是一份失落已久的、作为“人”的尊严。
一切,都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然而,江建国的心,却始终悬着。
他像一头经验最丰富的老狼,即便是在最温暖的巢穴里,也从不曾放松过对荒野的警惕。
他知道,林晚秋那样的毒蛇,一击不中,下一次的攻击,只会更加隐蔽,也更加致命。
他等的反击,没有在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个方向出现。
没有新的举报信,没有来自官方的压力,甚至连那铺天盖地的【玉琼浆】广告,都在省电视台播放了短短一个星期后,便悄然撤下,仿佛那场声势浩大的降维打击,从未发生过。
这种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江建国感到不安。
这天,苏秀云拿着账本,找到了正在工地上监督新一轮扩建的江建国。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混杂着兴奋与忧虑的神色。
“公公,”
她将账本递过去,“这个星期的销量,又翻了一番。县里所有的供销网点都来要货,连隔壁几个县的供销社,都派人来谈了。可是……我们的存货,已经见底了。”
她指着账本上那个圈出来的、关于原材料的数字,声音里透着焦急:“我们库房里的辣椒和蒜头,最多,只够再用三天。我让孟山哥去周围村子收,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愿意卖给我们的,特别少。”
江建国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拿过账本,看着那个刺眼的、即将归零的库存数字,他知道,那只他一直在等的、来自云层之上的手,终于动了。
“孟山!”
他对着不远处正在指挥工人卸水泥的孟山,喊了一声。
孟山那座铁塔般的身影,立刻跑了过来。
“老板。”“你带上阿虎和疯狗,再带上厂里所有的现金。”
江建国的声音,冰冷而又决绝,“不要在县里找了。去市里,去更远的、隔壁的地区!给我把所有能看到的、符合我们标准的干辣椒、紫皮蒜、玻璃瓶、煤,全部买回来!不管什么价,只要有货,就给我拿下!”
他已经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不是市场的正常波动,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他命脉的绞杀。
孟山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带着厂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和两个最得力的兄弟,像三支出鞘的利箭,消失在了通往市里的土路上。
然而,三天后,当他们回来时,带回的却不是满车的货物,而是一脸的疲惫、愤怒,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深的无力感。
“老板,出事了。”
孟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们跑遍了周围三个地区,所有的农贸市场,所有的供销仓库,甚至连那些最偏僻的山货贩子,都找遍了。”
“辣椒和蒜,不是没有。而是……被人提前一步,全部买光了。”
“买光了?”
江建国的心,一沉到底。
“对。”
阿虎在一旁补充道,他那只没受伤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我们打听了。从半个月前开始,就有一伙自称是‘南边来的大老板’的人,开着卡车,揣着成捆的现金,像蝗虫过境一样,席卷了我们这附近所有产辣椒和蒜的村子。”
“他们不讲价,不挑拣,只要是货,就比市场价高三成的价格收走。很多老乡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就把家里准备过冬的存货,全都卖了。”
疯狗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凝重:“我们去了县里唯一那家生产玻璃瓶的工厂。厂长说,他们未来三个月的所有产能,都被一家叫‘香港霍氏集团’的公司,用一份他们根本无法拒绝的、预付全款的合同,全部包销了。连……连我们烧锅炉用的精煤,市里最大的煤站,都说被人下了五十吨的大订单,一车都匀不出来。”
釜底抽薪!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烙在了江建国的心上。
他终于明白了。
林晚秋,她根本不是撤退了,也不是放弃了。
她只是换了一种更高级、更文明,也更残忍的玩法。
她没有再派地痞流氓,因为她知道,这些人只会被他当成磨刀石。
她没有再动用官方关系,因为她知道,他已经为自己穿上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政治铠甲”。
她只是,动了动手指,用她背后那庞大的、江建国根本无法抗衡的资本力量,轻而易举地,就抽干了他赖以生存的、所有的水源。
他赢了人心,赢了市场,赢了口碑。
可他,却没有米下锅了。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的降维打击。
你不是能吗?你不是会玩弄人心吗?
可当你的锅炉里没有煤,你的坛子里没有辣椒,你空有屠龙之技,却连一条小鱼都杀不了时,那些排着长队等着买你“乡愁”的百姓,还会等你吗?
他们只会一哄而散,然后,忘了你。
工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前几天还喜气洋洋的妇人,此刻都围在空空如也的生产台前,不知所措。
那口曾经飘出过人间至味的灶膛,此刻,冰冷得像一座坟墓。
苏秀云的脸,比冬日的雪,还要苍白。
她看着公公那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灭顶的绝望。
这场仗,已经不是他们这种“凡人”,能够参与的了。
江建国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咆哮。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那张早已被他研究了无数遍的、破旧的中国地图前。
他的目光,没有再停留在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小的县城,或是那个遥远的省城。
他的视线,越过山川,越过河流,最终,落在了那片广袤的、充满了未知与机遇的……
大西北。
然后,他又将视线,缓缓南移,落在了那个与香港,只隔着一条浅浅河湾的、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阵地深圳。
他的眼睛里,那两团几乎要被现实浇灭的火焰,在这一刻竟重新燃烧了起来。
那火焰里,不再只是仇恨。
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所爆发出的、更加疯狂,也更加大胆的野心。
林晚秋,你以为你抽走了我的柴,我就点不着火了吗?
你错了。
你只是逼着我,放弃了这个小小的、温暖的灶膛。
逼着我,提前一步,去那更广阔的、也更凶险的天下,去借一把,足以将你那张资本大网,都烧成灰烬的……
天火!
那张破旧的中国地图,在江建国眼中,不再是平面的、印着地名与山川的纸张。
它活了过来。
它变成了一盘真正的、以山河为界、以人心为子的棋局。
而林晚秋,那个他前世最疼爱、今生最憎恨的女人,已经用她那只看不见的手,将棋盘上所有靠近他的、能为他所用的棋子,全部提走了。她将他,围成了一座孤城。
城里,有忠心耿耿的兵,有嗷嗷待哺的民,却没有一粒能下锅的米。
这种死局,江建国前世见过。
那是他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蜷缩在风雪街头时,望向整个世界的眼神空洞,绝望,无路可走。
可这一世,他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老人了。
当林晚秋以为,她抽走了他灶膛里所有的柴薪,就能让他和他的“人间烟火”一同熄灭时,她算错了一件事。
她算错了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来自地狱的恶狼,那颗为了守护幼崽,敢于冲向天空、去撕咬太阳的心。
“都过来。”
江建国缓缓转身,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击碎了工厂里那令人窒息的、名为“绝望”的寂静。
苏秀云,孟山,阿虎,疯狗,还有那几十个以泪洗面、不知所措的妇人,全都下意识地围了过来。
他们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压抑着足以焚毁一切的能量。
“厂子,从明天起,停工一个月。”
这是江建国说的第一句话。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停工,就意味着断了收入,意味着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将要破灭。
“这一个月,”
江建国没有理会他们脸上的惊慌,他转过身,目光逐一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锐利得像刀,“你们所有人的工资,一分不少,照发。不仅照发,我给你们每个人,再加发一个月的奖金,当作是……过年的红包。”
人群,一片哗然。
他们不明白。
厂子都要倒了,老板为什么还要……
发钱?
“我江建国,不欠兄弟们的血汗,更不欠姐妹们的眼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霸道,“钱,你们拿着。回家,置办年货,杀鸡宰羊,给我过一个比谁家都舒坦、都硬气的年!”
“我要让全县的人都看着,我‘建国厂’的人,就算天塌下来,腰杆子,也得给老子挺直了!”
这番话,如同一针强心剂,狠狠地扎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他们看着江建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份即将崩溃的信心,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了起来。
“老板!”
孟山第一个站了出来,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臂,青筋暴起,“你要干什么,一句话!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就算是刀山火海,我孟山,给你趟了!”“对!老板!我们跟你干!”
阿虎和疯狗,也同时踏前一步。
江建国看着他们,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苏秀云面前,将家里最后那点积蓄,连同账上所有的钱,都打成了一个包裹,塞到了她的手里。
“秀云,这一个月,厂子,交给你。”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的、属于丈夫对妻子的嘱托般的温柔,“稳住人心,比什么都重要。还有……照顾好萌萌。”
“公公,你……你要去哪?”
苏秀云抓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手,在微微发抖。
江建国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走回那张地图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那片遥远的、充满了神秘与苍凉的大西北之上。
“我去……为咱们的灶膛,借一把,天火。”
……
三天后,一列绿色的、如同巨龙般笨重的火车,喷吐着浓浓的白烟,晃晃悠悠地,驶出了这座北方小县城的站台。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操着南腔北调的旅客。
空气中,混杂着方便面、臭脚丫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江建国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穿着一身最普通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边,放着一个黑色的、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提包。
他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飞速倒退的田野,眼神,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
他没有带孟山,没有带任何人。
这是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千里走单骑的征途。
火车向西,一路向西。
窗外的景色,从富饶的华北平原,渐渐变成了黄土漫天的贫瘠高原,最后,化为一望无际的、荒凉而又壮丽的戈壁。
江建国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只是靠着那冰冷的车窗,沉默地,看着这片他前世今生,都未曾踏足过的土地。
同车厢的旅客,换了一批又一批。
有去新疆摘棉花的四川妹子,有去青海挖矿的河南汉子,也有像他一样,沉默着,不知要去向何方的独行客。